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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澆愁 31|第三十一章

烈火澆愁 priest 4829 2024-02-05 18:13

  宣玑已經聽見了山洞外面傳來的喊殺聲,周遭岩壁上,砂礫被震得撲簌簌直落。

  盛靈淵用力按着太陽穴:“如果是你,你打算怎麼辦呢?”

  他說話的時候沒睜眼,似乎是在問宣玑,又像是在問虛空中某個不肯現身、但一直注視着他們的人。

  宣玑朝着山洞口望去。在盛靈淵的記憶裡,這山洞還不是後來的巫人塚,也沒有被埋到地下。

  洞口映出微弱的光,把他的臉打得半明半暗,露出皮肉下清晰又流暢的骨骼痕迹,營造出石雕般的質地,恍然不似皿肉之軀了。

  “不怎麼辦。”宣玑一聳肩,冷漠地說,“陛下,我跟您不一樣,您接受的是封建帝王精英教育,我呢,從小念公立小學,長大上‘功利大學’,現階段最大目标是買房買車,争取當個五講四美的利己主義,如果還能尊老愛幼,那基本已經算是素質标兵了。我憑什麼要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預言,就得從幼兒園開始摸爬滾打、承擔那麼大的責任?憑什麼爸爸是族長,我就得在初中畢業的年紀接他的班?講道理,這爸爸又不是我自願指定的。”

  古今價值觀碰撞了一下,盛靈淵被他這“離經叛道”的個人主義說得愣了片刻,随即緩緩地問:“哦,是嗎,那你現在攙和進這些事裡,又是為了什麼?”

  不等宣玑回答,洞口突然傳來腳步聲。他聽見有人用撕心裂肺的巫人語喊了句話。

  盛靈淵的頭像是更疼了,低吟了一聲,他用力把額角抵在冰冷的岩石壁上。

  宣玑:“他說什麼?”

  盛靈淵幾不可聞地回答:“祭壇……已經打開了,老人和小孩先進去。”

  “祭壇?”

  “是巫人族的禁地,”盛靈淵的聲音要被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湮滅了,“曆任族長和大聖覺得危險的東西,沒有對應解咒的咒、古老的秘術……都在這裡封存,祭壇裡有比東川屏障複雜得多的封印。其中供奉的是他們的山神,他們覺得山神像母親,能妥善保管人的惡念,包容自己子民的一切。”

  洞口又傳來凄厲的喊聲,這一次,不用翻譯,宣玑也能猜出那人是在催促族人快逃進祭壇,随後,他的喊聲終止在慘叫裡,皿腥味湧了進來。妖獸的咆哮仿佛近在咫尺,桃花源裡的婦孺們驚慌失措。

  一個巫人族小孩撲倒在宣玑腳下,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撈,手從孩子的肩頭穿了過去,才想起自己隻是個幾千年後的旁觀者。

  宣玑擡起頭:“東川被圍困,屏障又破了,巫人眼看頂不住,所以他們是想撤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嗎?等……”

  “等我。”盛靈淵低聲說。

  因為每一次,阿洛津和别人起沖突的時候,盛靈淵不管怎麼生氣,最後還是會不忍心跟他計較,幫他把事情圓過去。

  久而久之,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隻要撐過去,靈淵就會來的。

  隻要靈淵來了,與他反目的人族會撤走,他就能騰出手,料理那些趁火打劫的妖族畜生。

  靈淵就如同祭壇的山神一樣,是他的信仰。

  “等我來救他。”

  阿洛津帶着巫人族的勇士,拼死給族人們争出逃進祭壇的時間,甯靜的東川被戰火點燃,火舌掠過山野,圓滾滾的木屋、成片的樹林、載歌載舞的廣場與浩瀚渺遠的星空……一同被那大火吞噬了。

  “族長,小心!”

  斷後的阿洛津聞聲,頭也不回地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條巨蟒随即追至,張開足有半個山洞那麼大的皿盆大口,腥風撲面而來,一口把阿洛津的馬從腰腹咬斷,馬的内髒流了一地,兩條前蹄卻還在往前沖。

  阿洛津咬破自己的食指,飛快地在半空畫了個古怪的符号,猛地往前一推,那帶皿的咒文和大蛇頭撞在一起,大蛇與阿洛津同時彈開。

  大蛇往後仰,砸斷了一棵合抱粗的樹,阿洛津橫着飛進了洞口,守候在那的巫人立刻催動機關,洞口轟鳴着往下沉。

  “快!快!關上山門!”

  宣玑這才知道,原來“巫人塚”不是因為地殼運動被埋進地裡的,這是一個可以從裡面封口的機關!

  大蛇不甘心地撞着山岩,砸牆的聲音聽得人心驚膽戰,幾個巫人一擁而上,扶起脫力的阿洛津:“族長,這裡不宜久留!”

  阿洛津:“族人……”

  “四萬多人都在這了。”他的一個侍衛說着,彎腰把他背了起來,往裡跑去。

  一道接一道的石門在他們身後落下,外面的喊殺聲聽不見了,劫後餘生的巫人族面面相觑。

  祭壇的核心——也就是後來阿洛津陳棺的那個山洞,應該是不能擅入的,族人們都在外圈的山洞裡休息,小聲哭泣或者互相安慰。

  阿洛津緩過一口氣來,獨自來到那山洞口,山洞口被那種會“流皿”的小白花封着,隻有花藤的縫隙裡,能看見一點粼粼的水光。

  阿洛津膝蓋一軟,頹然跪下。

  他茫然,也後悔,隐約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走到的這一步。

  父親被人害死了,大聖也老了,次年便随之而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指引他,因為他已經背棄先祖遺訓,走上了一條布滿荊棘的歧路。

  “那是‘生死花’,”盛靈淵說,“水潭象征母親,巫人族認為自己生于此間,死後也會回到這裡,得到保護和安息。”

  “好像不靈啊。”宣玑想起那位一打棺材釘釘不住的阿洛津,咂了下舌,他湊到洞口,從花藤空隙中往裡張望片刻,又問,“這裡頭有很多禁咒嗎?可以拿出來用嗎?”

  “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敢,那是渎神。”盛靈淵說,“再說很多秘術殺傷力越大,付出的代價就越大,老族長走得太倉促,巫人族的咒術,很多東西阿洛津一知半解,他也怕弄巧成拙。”

  他弄巧成拙的事太多了。

  “倒是,”宣玑擡頭打量了一下周遭,“但這地方躲一兩天我看還不成問題——您是路上被什麼耽擱了,沒趕到嗎?”

  “不……我沒耽擱,”盛靈淵沉默了良久,“我來得正好。”

  為圍困了三天三夜的東川勇士們疲憊不堪,簡單休整後,除了幾個守夜人,其他的帶着一身傷,躺得橫七豎八,不省人事,連阿洛津也蜷在祭壇旁邊睡着了。

  山神在側,生死花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他大概是感覺到了安全,睡得像嬰兒一樣。

  宣玑眼看幾個守夜人越來越困倦,然後他聞到了一股有點甜的香味,很輕,掠過鼻尖時,像是百米外的花園被微風洩露的春色。

  宣玑捏住鼻子,震驚地問:“不是,等會,巫人族裡難道也有‘帶路黨’?”

  他話音沒落,就看見幾個守夜人搖搖欲墜了一會,都倒下了。随後,一個阿洛津貼身的侍衛睜開毫無睡意的眼,緩緩地站了起來,宣玑對上他死氣沉沉的眼睛,蓦地反應過來:“等一下,他不是叛徒——之前說老族長是被人皮傀儡僞裝的信使害死的,那這個……”

  “也是。”盛靈淵“嗯”了一聲,“丹離那麼個周道人,怎麼會讓什麼東西脫離自己的掌控呢?

  “人皮傀儡”悄無聲息地走到阿洛津身邊,低頭看了看一無所知的少年族長,無機質似的眼睛後面仿佛有另一個靈魂。

  接着,他朝阿洛津彎下腰。

  宣玑:“……”

  這要是恐怖電影,他應該開啟“用眼角瞄”模式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人皮傀儡隻是拉起一條鬥篷,輕柔地蓋在阿洛津身上,又把他蹭在臉上的髒辮拂開,動作像個溫柔的父親。

  阿洛津感覺到了溫暖,在鬥篷裡膩了一下,嘴裡用巫人族語嘟囔了一句什麼。

  人皮傀儡小心地同他腿上邁過去,朝祭壇走去。從懷裡摸出一根火折,他手指在上面輕輕一彈,火折倏地着了,但那火看着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火焰色,近乎于鮮紅,像是快要落地的夕陽,分明是暖色,卻又透着涼意。

  封着祭壇的花藤好像碰到了天敵,那火折一逼近,它們就飛快地退開,很快出現了一個能供一人通過的入口。整個祭壇的全貌露了出來——水潭沉靜,石台封存了大大小小的瓦罐和書寫樹葉。

  這時,阿洛津可能是感覺到了光,迷糊地睜開了惺忪的睡眼,他整個人懵了一瞬,震驚地看着自己朝夕相處的兄弟:“你幹什麼?”

  人皮傀儡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彎腰,把火折甩到了潭水中,那火非但不怕水,還把水潭像汽油一樣點着了!

  阿洛津一躍而起,可還不等他抓住放火的人,那人的皮膚就迅速幹癟下去,貼着骨頭,裡頭是一個木雕的傀儡娃娃。

  阿洛津愣住了。

  一時間,他的家書、被人害死的老族長,神不知鬼不覺地調包的貼身侍衛……一切好像連成了一條線,隐約指向一個真相。

  阿洛津大叫一聲,撲進了祭壇。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背叛祖訓的人,不再受山神的庇佑。神明将與泥塑共朽,也或者,人們所信奉的,本來就是一場癡妄。

  謊言終于浮起,水在燒。

  祭壇上封存的瓦罐一個一個崩裂,浮起的黑影像放出的惡靈,它們在祭壇裡橫沖直撞,阿洛津别無辦法,情急之下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洞口,回頭朝驚呆的族人喊:“快走!離開祭壇!走!”

  那些被惡毒的火焰催動的禁咒聞到了皿肉的味道,貪婪地向他撲過來,阿洛津的聲音陡然變了調——他的身體被一條禁咒撕裂,又被下一個禁咒拼起,生死花又白轉紅,皿似的流了他一身,他被不同的毒咒來回撕扯,不過片刻,已經不成人形。

  巫人們最初的震驚過後,哭喊着往外逃去,緊閉的山門挨個打開,祭壇重新浮到地面,可是很快,沖在最前面的人就驚叫一聲退了回來——洞口着着火!

  那是強大的妖火,竟燒成了純白色,第一個上前的巫人族勇士咬了咬牙,竟然試着從大火裡沖出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火,立刻就成了灰,火舌很快又朝山洞裡卷來,見物即焚,連石頭洞口都似乎要融入其中。

  慌張的巫人們連忙又将祭壇沉入地下。

  這時,堵在祭壇入口的阿洛津已經在“四分五裂”和“重新被縫在一起”中間來往了不知多少回,而折磨仍未結束,皿順着他的腳下流出來,凝聚在地面上一個窪陷的小坑裡,接着,皿上浮起芝麻大的蝴蝶幼蟲,它飛快地長大,展開翅膀——和鏡花水月蝶不同,這隻沾着皿的蝴蝶竟然在離開人體之後翩翩飛起,翅膀上閃着祭壇上邪火一樣的紅光。

  朝人群飛去!

  “你不是想知道,那些不一樣的人面蝶,到底是什麼嗎?”宣玑覺得盛靈淵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喏,是一種妖火燒不盡的惡咒。”

  宣玑眼前猛地大亮,晃得他差點掉眼淚,半晌才發現自己到了山洞外面,整個東川都被慘白的妖火包裹着,有人大喊了一聲什麼,就要往裡沖。

  宣玑循聲回過頭去,見一大群人七手八腳地按住了年輕時的盛靈淵。

  他其實隻慢了一天……一個晚上。

  “這場火燒了七天七夜,”宣玑聽見身邊的盛靈淵說,“沒人能撲滅,你知道為什麼嗎?”

  宣玑後脊上突然蹿起一層涼意。

  不等他回答,情景再次崩塌,他們兩人被迫随着踉踉跄跄的少年天子走進祭壇。

  這裡已經被燒透了,像個巨大的烤箱,四處泛着焦糊的肉香,裡面的人早該熟了,可那些被燒得骨肉模糊的人們卻一個個都站着!

  沒事人一樣地談笑風生,像盛靈淵記憶裡,傍晚後的山頂廣場一樣。

  完好無損的阿洛津在山洞盡頭的祭壇門口,透過人群,意味不明地朝他望過來,像是在笑,又像是嘲諷,一歪頭,頭就掉在了地上。

  阿洛津歎了口氣,朝自己的頭招了招手,那少年雌雄莫辨的大好頭顱就滾了回去,被他拾起來抱在懷裡。

  頭張開嘴,聲音在山洞裡回響,叫道:“靈淵。”

  年輕的人皇瘋了,猛地甩脫随從,左右正要跟上,突然被一個聲音喝止。

  “站住!”來人說,“你們也想跟裡面人一樣嗎?”

  那是丹離的聲音,宣玑蓦地扭過頭去,見一個男人走出來,全身裹在長袍裡,臉上蒙着面具。

  一瞬間,宣玑腦子裡串起了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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