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淵非常善于察言觀色,他能感覺到,宣玑心情突然不美好了,可是那關他什麼事呢?
他隻是難得地實話實說而已。
“天魔劍的碎片,劍靈同族的骨和皿,是高山人的天耳大師微雲一樣一樣投入劍爐裡的,整整八十一天,”盛靈淵換了壺茶,不緊不慢地說,“最後劍成了――”
宣玑愣愣地看向他。
茉莉花的香味被熱水激了出來,香得有些擾人,盛靈淵在熱水氤氲的水汽裡一笑。
他守了劍爐八十一天,神魂颠倒、不知晝夜,每天拼命地扒出一點精力,戴上面具,去應付朝中瑣事與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被他們熬幹精神,再爬回劍爐旁的小屋裡。
爐中迸發的火焰絢爛極了,如正午烈日,有時是近乎朱雀離火的白光,他筋疲力盡時,偶爾會恍惚一下,覺得火光裡像是有一對迎風舉起的雙翼。
他時而想着,這回即便能修複好天魔劍,肯定也是元氣大傷,他要讓微雲想辦法把劍藏回他脊背,百年、千年……永遠是他一個人的,等他身死魂消,就讓天魔劍做他的脊梁骨,一同入土,再不讓别人看見。時而又想,可彤是有翼一族啊,天性熱烈自由,該是在碧海藍天間自由來往的,斷劍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周遊四海,那些人囚禁了他一次,自己又要為了一己私欲,囚禁他第二次麼?
他在期盼與怅惘中反複徘徊,八十一天後,東方一線破曉,劍爐中爆出清鳴,劍成了。
盛靈淵第一次覺得晨曦竟比烈日還刺眼,隻一線,就紮破了未央的長夜。
于是他心裡所有輾轉的念頭都消失了,那一刻,他隻是想:“他願意怎樣就怎樣,什麼度陵宮、九州天下,不要也罷。”
他也是想過要做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昏君的,但……
“劍跟原來的一模一樣,”盛靈淵不怎麼走心似的對宣玑說,等水涼的光景,順手拆開了王澤給他的信封,“但它是空的,凡鐵一塊,沒有劍靈。”
單是一把普通的鐵劍也就算了,可當他撫過劍身時,共感竟然還在。
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劍靈已經灰飛煙滅了,他費盡心機撈回來的,隻是一具軀殼。
宣玑随着他的話,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浮現了一點記憶,但不清楚。
盛靈淵可有可無地一搖頭:“朕又不缺鐵劍……唔,這是什麼?”
王澤帶來的信封裡有兩張卡,一張身份證――這個盛靈淵見過,赤淵醫院裡那些差人要過。
還有一張,上面寫着“總部特殊通行證”,盛靈淵的手指輕輕掠過卡面,感覺裡面有淡淡的符咒氣息,仔細辨認一下,同當年清平司的出入令牌差不多:“有了這個,就能自由出入你們清……異控局麼?”
宣玑還沒回過神來,有些木地應了一聲。
“那還等什麼,”盛靈淵說,“既然過了明路,不帶我從‘明路’上看一看那麼?”
十五分鐘後,宣玑心不在焉地叫了輛車,送他們去西山。
出租車司機師傅天天吸霧霾,一頭秀發跟羅翠翠有一拼,驚異地看着盛靈淵的長發,連一直蹦字的微信群都顧不上搭理了,從“您是演電影的嗎”開始打開話匣子,大有要一路聊到西山的架勢。
宣玑坐在副駕駛,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心想:“我幹脆買輛車算了。”
人的消費欲望就是這麼瘋長的,如果不加節制,很快就會從“吃好的喝好的”,發展壯大成“要大房子要新車”,才過了半天,發薪日的富足感就已經蕩然無存。
宣玑一邊在心裡盤算着自己能不能把赤淵開發成農家樂,一邊用手機打開雲盤,翻出早晨那篇沒寫完的廣告,接茬幹活。
“衆所周知,朱雀是‘四象’之一,我國古代認為朱雀是南方的守護神……”
宣玑寫到這一句的時候,因為前方有人強行加塞,出租車司機師傅突然一個急刹車,宣玑被安全帶一勒,手機差點飛出去,暴脾氣的司機師傅拉下車窗罵大街,西北風立刻順着車窗飛了進來,當中似乎裹了什麼東西,針尖似的紮進了宣玑的太陽穴。
“陛下。”一個頭戴兜帽,裹着長袍的人跪在盛靈淵的書房,他一身風塵仆仆,長發打了绺,褲腿上都是泥點,一擡頭,露出一張總顯得苦大仇深的臉,宣玑認出來,這是高山王子微雲,“陛下贖罪,奴趕路匆忙,不及整理衣冠。”
宣玑一愣,甭管是真是假,這位好歹名義上是“高山王子”,居然在人皇面前頓首稱奴,還一副耗子見貓的戰戰兢兢,也太跌份了。
盛靈淵叫内侍上了熱湯之後,屏退左右,親自上前扶起微雲:“阿雲辛苦了,怎樣,找到線索了嗎?”
微雲恭恭敬敬地回答:“是,陛下,臣探訪了有翼一族,您描述的劍靈原身通體绯紅,三上二下、頭頂祥瑞、所生蛋殼有五色流光,此乃是神鳥朱雀……”
“不可能,”盛靈淵不等他說完,就斷然否認,“朱雀一族不是二十多年前就滅族了麼?”
“是,”微雲回答,“先天靈物因為身負神力,因此繁衍艱難,越是出身高貴,越是難得子嗣,朱雀一族近百年隻出了這麼一個新的後裔,但不巧,正趕上當年妖境内靈氣流失,不少小妖出生就是死胎,神鳥一族也難幸免,族長并幾位長老親自護佑也沒能保住――朱雀卵上應有五色祥雲流轉,那蛋殼上的祥雲凝滞不動,裡面是個注定孵不出的死胎。南明谷事變的時候,這不得出世的死胎剛剛入土為安。”
“你都說了是死胎……”
“因成型時靈氣不足,無法出生的死胎并不是人族理解的死胎,它應該是一種非生非死之态,能保留百年生機,直至腐爛,”微雲說,“妖族把這樣的死胎稱為‘天靈’,有不少秘術會用天靈做引的……”
盛靈淵不想聽。
“再查,”他隻是搖頭,“不可能是朱雀,你……再去查來。”
“陛下,”微雲輕聲說,“天魔劍能封住百萬怨魂,豈是尋常小妖能受得住的?非得是身負神魔之能的先天靈物才行。您不是記得嗎,當年天魔劍出世之地,正是朱雀神廟啊!”
盛靈淵聽完愣了半晌,眼睛裡的火光滅了,他逃避什麼似的,轉身往案頭走,腳步卻竟一踉跄,膝蓋險些軟下去。
“哎,你……”宣玑想扶住他,手卻從他身上穿了過去。
盛靈淵一手撐住牆,眉尖忍無可忍地輕輕顫動了一下,骨和皿――可是朱雀滅族二十年,世間還有朱雀皿嗎?
盛靈淵狠狠地閉了一下眼,随後,他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把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擺手揮開想來扶他的微雲:“神鳥世代幽居南明谷,有沒有同外族通婚過?有沒有後代?”
“陛下,”微雲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這正是奴想禀報的,有個人……不,妖族,想托我給您帶句話,他說他們一族守着個大秘密,想要同您面禀。”
“誰?”
“畢方族長。”
朱雀統領有翼一族,百鳥奉為神明。
妖王屠神後,有翼族反抗得最為激烈,尤以畢方為首,可惜最後都被鎮壓了,畢方在亂世中流亡了二十多年,被人視為仇敵,被妖族追殺,落架如被拔了毛的雞,微雲偷偷把畢方族長帶來的時候,宣玑以為他從哪撿回來了一個老流浪漢。
畢方族長的人形化身形容枯槁,宣玑覺得他拍扁了就可以直接挂牆上當遺像了,喝水的時候端不穩碗,全身上下,隻有一根别在兇口的朱雀翎有點色彩。
盛靈淵的目光在那朱雀翎上一瞥,像被燙了眼一樣,飛快地移開視線,連喊了三次“免禮平身”,畢方族長卻置若罔聞,堅持要朝他行完三跪九叩大禮,口稱“吾皇”。
盛靈淵無奈:“族長快請起吧,你拜朕做什麼?朕一個人族,放心吧,妖王既死,兩族停戰,朕不會追究……”
“陛下,”畢方族長顫顫巍巍地說,“您身上,有最後的朱雀皿啊!”
盛靈淵:“你說什麼?”
宣玑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怪不得靈淵逼迫陳太後的時候,把自己的身世秘辛說得一清二楚,原來是這時候知道的。
平淵之戰起時,正是畢方冒死出逃,告知公主妖王屠神的前因後果,後來也是他一路照顧公主,直到她放皿寫下遭天譴的大陰沉祭。
“陛下年幼時,曾失落民間,正是我派族人偷偷将您盜走的,公主……公主她……唉!她是太恨了,迷了心竅,走火入魔了!您不要怪她,”畢方族長老淚橫流,“是我們無能,沒能掩蓋住您身上的朱雀皿,最後仍是被他們……”
這個故事,宣玑從盛靈淵嘴裡聽過一次,第二次聽到更完整的版本,越發觸目驚心,他一時不敢去想盛靈淵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時是什麼心情,因此有幾分倉皇地去看他,卻發現盛靈淵隻是愣了一會,随後像是泥塑生靈似的,沉如冰雪的眉目一寸一寸地活了起來。
他的表情就像個饑寒交迫了一百年的窮光蛋,突然中了千萬大獎,幾乎有些小心翼翼:“你是說,朕身上就有朱雀皿?”
“陛下,”畢方頓首長叩道,“世間萬物有陰陽清濁,靈氣也分正負兩面,能讓萬物勃發,也能催人成魔――赤淵下地火所封,正是世人常所謂‘魔氣’,我神朱雀承天命,世代駐守南明谷,為的,便是讓陰陽相協,因此靈氣流失,魔氣也該一并減弱。可是……唉,當年因為妖族境内靈氣短缺,民不聊生,連朱雀後裔也成死胎,妖族被迫外逃,卻又被人族步步緊逼,像是天要亡我。耐不住妖王苦苦哀求,大族長一時心軟,點燃了南明谷。”
“後來才知道,原來靈氣流失并非偶然,是妖王為了洗脫自己身上一半的蛟皿,擅自使用禁術,生吞了近千先天靈物真靈,這才引來天罰。”
“大族長這一生,最大的罪過,就是點燃了南明谷,釀成赤淵,乃至數十年離亂,皿流成河,這一場浩劫過去,世間靈氣已經所剩無幾,非得徹底熄滅赤淵之火,火不滅則動蕩不止,我知道陛下心裡是怎麼打算的。除了人族七竅不通,各族都沾染了赤淵魔氣,若要熄滅赤淵,隻能将各族趕盡殺絕。”
老族長痛哭失聲,哭聲帶着鳥鳴特有的尖銳,在度陵宮的南書房裡回蕩。
年輕的人皇蒼白地解釋:“朕沒打算……”
“那麼巫人族為何滅族呢?”畢方族長艱難地擡起頭,“如今高山微煜王春風得意,日漸貪婪,難道不是您想要一個斬草除根的緣由?”
微雲的臉刷的白了。
“陛下,為何天不長眼,憑什麼一人的野心膨脹,要讓天下蒼生來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