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檔,追!”肖征立刻說,“查不到實時動向,就查近期蹤迹!”
每個在異控局登記過的特能人,都會留下“能量檔案”,類似于指紋和DNA,用于記錄特能身上獨一無二的能量流動,以後萬一失蹤犯事,可以憑這個追蹤定位――這叫“調檔”。
但與終身不變的DNA不同,“能量檔案”這玩意有“保質期”,它是會随着年齡增長、訓練等因素變化的。能量檔案的精确度“保質期”,一般隻有二十四個月,超過這個時限,目标真實情況就會和檔案有較大出入,到時候能不能追蹤到,就看運氣了。
而羅翠翠雖然剛失蹤,還在“保質期”内,但在這種植物瘋長的情況下,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變異,所以實時位置很有可能定位不到,那麼異控局這邊就隻能啟動“追溯”程序,靠檔案裡的能量描述,查閱羅翠翠變異之前的行蹤。
“我們善後科還能不能好了?連我在内,特能數一隻手能數過來,現在都出幾個内奸了?”宣玑聽完盛靈淵的轉述,把下巴搭在盛靈淵肩頭,幽幽地歎了口氣,“隊伍散了,人心壞了,不好帶了。”
盛靈淵是領過兵的人,混戰伊始,未來的人皇是個黃口小兒,人族是一盤散沙,哪來那麼多精兵良将給他調遣?手下能湊齊一波混飯吃的雜牌軍很不容易了。有時運氣不好,剛湊夠人,來不及練兵,就又會倉促遭遇敵軍,這時手下的兵就會變成大風卷過的蒲公英――看着毛團不小,風一吹就成了光杆。
有一次被背主投降的屬下出賣,全靠僥幸才保了條命,敵軍中有個狗妖,為躲追蹤,盛靈淵在飄滿浮屍的水溝裡潛了一天一宿。水下陰冷刺骨,把他的傷口泡得又疼又癢,如果他不是天魔體,大概早就死于感染發炎了。到最後,他意識越來越模糊,全靠識海中不停和他說話的劍靈的聲音保持一線清明,小哭包那次居然忍住了沒哭,一直憋到援軍把他們撈出來,才嚎了個撕心裂肺,之後一度對人族充滿警惕,不肯再信任任何人。
盛靈淵本來孤憤難抑,可是小劍靈搶先當了驚弓之鳥,劍靈本就是充滿戾氣之身,盛靈淵唯恐彤以後越發陰沉敏感、劍走偏鋒,為了他,隻好努力裝出“人主”的兇懷,給他做個好範例。
可以說,盛靈淵小時候那些超越年齡的格局和冷靜,都是在劍靈的哭聲裡強裝的。
此時忽然聽見宣玑一聲歎息,盛靈淵習慣性地擡起手,想把他摟進懷裡,安慰他别灰心。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宣玑說:“轉告肖征,讓善後科的同志們都反省一下,看看自己有沒有幹過對不起組織的事,有什麼能交代的,盡早自首,争取寬大處理――我先坦白,我現在感覺不太好,他們再把我往你身上擠,我可能就要……呃……犯錯誤了。”
盛靈淵差點碰到他後背的手又縮了回來。
宣玑表情很淡定,話音一轉,他說:“到了這步田地,大家就都别玻璃心了,不管羅翠翠是主動背叛還是被人控制,現在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區别,局裡一直藏藏掖掖的人面蝶醜聞肯定是要給捅出來的。咱們自己的後勤人員臨陣倒戈,内部文件洩露不可避免,做好準備接招吧。”
宣玑一語成谶。
“肖主任,清平鎮回來當晚,羅翠翠下飛機以後就單獨回了總局,系統崩潰――也就是大樓坍塌之前,我們這沒有他離開的記錄。我們的能量監控系統最後一次捕捉到他的行蹤,是劣奴躬伏法陣前一刻,他……”
“在哪?”
“就在樹下。之後監控無法掃描到與其檔案相對應的能量體,不知道是跑了,還是發生了變異。”
“肖主任!”一個善後科的工作人員一聲驚叫。
肖征猝然回頭。
“有人在到處上傳鏡花水月蝶的詳細資料,還有……還有我們的内部調查的案卷卷宗!”
關于鏡花水月蝶一案的卷宗原件,已經跟總部大樓殉葬了,此時清晰的掃描件卻一五一十地上了網,文件上的公章紅得刺眼。
“告訴老肖,這事現在兜是肯定兜不住了,也别惦記控制輿論,越努力越顯得欲蓋彌彰,當務之急,是先想辦法把回響音停下,别跟着對方思路走。”遠在碧泉山的宣玑說,“網上就算了,如果有人在線下妖言惑衆,告訴各地的外勤同事們千萬不要動手,除非他們做出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不然,要隻是發個傳單什麼的,就讓他們随便發去,不就浪費點紙麼?我看這堆臨時長出來的樹夠砍伐一陣了,以及老肖……”
肖征屏住呼吸看着烏鴉身上浮出來的黑字:“什麼?”
“三千年前的皿海深仇早就被融化在一起的皿脈填上了,”宣玑一字一頓,平穩地說,“異控局的保密機制,歸根到底也隻是為了保護大家――普通人,以及我們自己――不要一着急就本末倒置,别慌。”
“現在早不是三千年前了,這個世界有自己的消化能力。”
果然,網上的内容還沒删完,各地就開始有用通心草支配的假人撒傳單,這些假人們公然出現在鬧市區,高來高去,妖言惑衆,常規警用武器根本夠不着它們。
一些地區的異控局分支機構看見傳單内容之後,立刻意識到是内部資料洩露,自己先慌了,第一反應就是派外勤抓捕――俞陽市,當地異控局的分局負責人杜處長已經親自帶一隊外勤,來到了市中心的大廣場上。
廣場周圍是綠化帶,中間本來有一片很豁亮的空間,此時,綠化帶裡的樹枝、藤蔓無限擴張,已經把廣場正中間的萬國旗杆都纏上了,整個織了一片綠幕。一堆木偶吊死鬼似的挂在樹枝和藤條上,嘴裡怪腔怪調地嚷着人話,傳單從他們手裡紛飛落下,沒有一張紙落在地上。
那些傳單都仿佛安了巡航系統,沒有風,它們靈異地自己飛,有的貼到民居、商場的玻璃上,有的貼到車窗上,還有的幹脆往路人臉上糊。
圍觀的市民越來越多,不安的人們紛紛拿出刷手機拍照。
“都給我打下來!”杜處長一聲令下,外勤們從公務車裡魚貫而出,秘銀子彈紛紛上膛。
就在這時,杜處的手機突然響了:“喂,肖主任,正要跟總部彙報,我們這……”
肖征飛快地囑咐了幾句話,杜處聽完愣了兩秒,随後猛地一推旁邊的秘書:“通知暫停行動!快!”
第一發秘銀子彈扳機扣響之前,外勤們堪堪被攔了下來,驚恐的市民們隻見一波全服武裝、不知道屬于什麼部門的神秘人員團團圍住了廣場。那些木偶們異常興奮起來,在半空中上下起落,傳單飛得像暴風雪。
“異控局來滅口了,大家快跑啊!”通心草操縱的木偶“嘻嘻”地笑,“水系能招來海嘯,雷電系把你們都烤焦,死了的普通人都用蝴蝶寄生,嘻嘻,人不知鬼不覺地替你們活,這些劊子手最怕洩密了!”
一個木偶擡起頭,突然朝人群裡尖叫了一嗓子,被這一出一出靈異事件反複颠覆三觀的市民們一下炸了鍋,暴起的恐慌飓風般地掃過,他們四散奔逃。
可是人潮太密集了,這一亂是災難性的,綠化帶裡的變異植物們更是不懷好意地悄悄伸出樹藤,往人們腳底下鑽,不少人因此摔倒,眼看要造成大規模踩踏事故。
就在這時,人們突然發現自己被“固定”住了,倒了一半的人斜挂在半空,擡了一半的腿踩不下去。
剛開始,以為自己被“凍”住的市民們吓得大喊大叫,廣場上一時又雜亂又安靜,呈現出詭異的場景――驚恐的人聲聽着就像個大型屠宰場,發出這些聲音的人們卻全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再長的尖叫也就是一口氣的光景,吼得自己腦缺氧,當然就叫喚不動了,震耳欲聾的集體尖叫響了半分鐘,聲浪難以為繼,漸漸安靜下去,絕望的人們卻突然發現隊伍動了――廣場出口處的人先被“解放”出來,在幾個所謂“異控局劊子手”的疏散下迅速撤離。
緊接着,後面的人被一批一批有序地放出來,一個小孩慌張下摔了一跤,膝蓋沒落地,就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托了起來,輕拿輕放地撂在原地,旁邊一個疏散人群的工作人員順手拍了拍他的頭。
與此同時,包圍廣場的神秘人士并沒有任何動作,人們發現,他們隻是像人盾一樣,隔在木偶和市民之間,除了配合疏散,并沒有去管那些漫天的傳單,沉默、安靜,偌大一個廣場,隻有那些木偶尖銳刺耳的聲音空蕩蕩地響。
這是各地的異控局第一次在普通民衆面前公然露面,沒有發聲。
而全境範圍内,沒有一顆秘銀子彈出膛。
與此同時,碧泉山裡,載着人皇的輕軌離開市區,朝着位于偏遠郊區的終點站古墓開去。随着一大波乘客下車,擁擠的車廂總算空了下來,宣玑終于放開盛靈淵,往後退了半步,拍了拍兇口:“我天,可算松快了,再擠下去,我要失足了。”
盛靈淵卻用一種有些複雜的目光看着他。
盛靈淵第一次仔細審視宣玑時,覺得很驚豔,那個人比他曾經在心裡設想的一萬種長相都耀眼,雖然未曾謀面,但他還是很快就把眼前人和記憶中的劍靈對應在了一起,反正在他心裡,皮相并不重要,不管多美,彤都配得上,不管多醜,都是他捧在手心裡的獨一無二。
可是忽然,他心裡那個不學無術、又貪玩又愛哭的小劍靈突然變得扁平起來,變成了一張美好的畫,同悠久歲月中珍貴細碎的喜悲一起,成了他真正的“記憶”。盛靈淵看着眼前的人,猛地意識到,那隻毛團似的窩在他心口的小鳥長大了,展開的羽翼能擔住祖輩傳下來的離火。他已經獨自過了三千年,受了委屈,再也不會鑽到他懷裡,一邊哭一邊狠狠地說“人族都是壞東西,我們不要他們了”。
盛靈淵凝固在三千年前的時空忽然流動起來,輕軌在報站的女聲中,呼嘯着開進了“古墓博物館”站。
“看、看什麼?”宣玑試圖裝出遊刃有餘的老司機樣子,繃了一路,終于在他别樣的眼神下敗下陣來,手老實且心虛地抹了一把鼻子,确定沒有流下什麼不雅的東西,又三兩下系上了敞穿的長款外衣扣子,還把衣服往外拉了拉,脖子已經紅了,嘴上還不肯崩人設,依舊賤着,“回家再看,你這眼神不是考驗我革命意志力麼。”
盛靈淵回過神來,一笑掩過方才心裡的動蕩,不懷好意的目光往他腰下一溜。
宣玑:“……”
“别遮了,我又不是沒感覺到。”盛靈淵輕笑了一聲,轉身從打開的車門中走出去,“怎麼長大了,還學會害羞了?”
宣玑脖子上的熱氣湧到了耳根,三步并兩步地追上去,預備扳回一局。
就在他碰到盛靈淵的瞬間,一種古怪的共振感突然傳來,盛靈淵一頓,一把按住兇口,與此同時,宣玑覺得自己頭頂、雙目、咽喉、兇口、丹田、以及後背雙翼處同時蹿起劇痛――與他當年被人從蛋殼裡剖出來,釘進盛靈淵兇口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這古墓中熟悉的氣息是什麼了――
那是當年朱雀神像下,人族煉天魔和天魔劍時,那吊着幼童與雛鳥的青銅鼎中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