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們七手八腳地把秘銀從後備箱裡請出來,然後這群人懷裡抱着大殺器,卻肩并肩地互相擠着往後縮。
人們對于無形的、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的恐懼,大概能追溯到智人起源時代。細菌、病毒、毒素、厄運……乃至于後來基于以上幾種東西,自己想象出來吓唬自己的鬼魂,都比有形的巨怪更讓人膽戰心驚。
弄得盛靈淵越發看不懂——這些人拿來炸山和對付稻草人的“兵器”居然是同一種。
還沒等他看清楚那些“秘銀”,就感覺宣玑心裡又呲出了一截小壞水,他回頭一看,見宣玑對着羅翠翠打了個手勢。
羅翠翠屏住呼吸,擺了個憋大招的姿态,然後臉紅脖子粗地從手腕處“伸”出了幾根綠蘿莖,綠油油的藤落到地面上,窸窸窣窣地靠近了端着秘銀的徒弟們,悄無聲息地繞過了幾個人的腳踝。
然後宣玑舉起手機,羅翠翠猛地一拽藤條,同時,一段女鬼尖叫的音頻正好踩上鼓點。
“鬼!有鬼抓我的腳!”
人群一嗓子炸了鍋。
緊接着,“轟”一下,秘銀走火了!
盛靈淵伸手一擋眼,手心幾乎觸碰到了秘銀爆發出來的熱度,一方面,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武器,被那強大的能量和簡易的操作震了一下,另一方面,不少近現代的恐怖片老梗他不熟,因此沒跟上劇情,滿頭霧水,不明白這些人怎麼就吓尿了。
灰唐裝的徒弟們懷抱秘銀,卻像學步的小兒懷揣利刃,真遇到危險,武器非但不能防身,還不夠他們自己往自己刀口上撞的。
那走火的秘銀把一道流星似的白光直接射向遠處,劃出絢爛的抛物線,之後砸在了公路上,整條路從中間截成了兩段,驚慌失措的徒弟們亂成一團,又被那光晃得睜不開眼。
王澤:“張昭!”
張昭“咔”一下按下時間暫停,王澤與宣玑同時動了!
……就是配合不太默契。
王隊一打指響,東川濕潤的空氣中立刻凝出水珠,迅速結成膜,糊向灰唐裝和他的徒弟們,一碰到人,就結成了一層透明的手铐,把他們牢牢地“铐”住,這樣就沒法再開火了。
而宣玑卻打算直接加熱“秘銀”槍筒,燙得這幫孫子們自己松手。
可惜他倆事先沒商量好,同時動手的結果就是正好來了個“水火相抵”——“水手铐”讓宣玑烤蒸發了!
豬隊友!
王澤青筋直跳:“宣主任,你還記得你是個後勤嗎?”
宣玑:“全世界都忘了,就我自己記得,有用嗎!”
盛靈淵:“……”
他的偏頭痛還沒過去,被這二位一邊一嗓子叫得太陽穴直跳。
珍貴的一秒暫停就這麼跳過去了,灰唐裝立刻回過神來:“什麼人?!”
張昭非常絕望,他搶來一秒,後面是要還回去的,周圍其他的東西加速,意味着他們要變成慢動作選手。那灰唐裝老頭畢竟是有兩把刷子的,眨眼功夫已經明白自己被人坑了,而方才宣玑吓唬人的鬼叫音頻正好洩露了他們的位置!
灰唐裝老頭:“鼠輩!”
他猛地從袖子裡抖出一塊東西,有手絹那麼大,灰撲撲的,長得像塊抹布。
“抹布”落到地上,立刻朝周圍蔓延開,異控局一行人腳下的地面全變成了沼澤,除了有翅膀的宣玑,所有人都被沼澤往下拽去。
平倩如反應最快,第一時間卧倒在地,直挺挺地在盛靈淵腳下躺了屍。
盛靈淵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平倩如仿佛是想确認這位是所謂“劍靈”,不是那個天打雷劈的大魔頭,還壯着膽子跟他解釋了一句:“增加受力面積會減少壓強。”
宣玑:“壓強你個頭啊,閃開!”
灰唐裝劈手搶過一把秘銀,瞄準了被沼澤“捕獲”的幾個人。
盛靈淵歎了口氣,大概能理解“清平司”後來為什麼關張大吉了。
他擡起一隻手,當空結了個手印,同時低低地念了一句巫人語。
腳下的沼澤就像個聽話的孩子,應聲從地面上“卷”了起來,随後騰空而起,劈頭蓋臉地朝灰唐裝和他那一群徒弟蓋了下去。
宣玑一愣:“這原來是巫人族的咒嗎?”
盛靈淵“嗯”了一聲。
宣玑立刻問:“但那老灰兔怎麼會用?難道他們破譯了巫人語?”
盛靈淵沒回答,宣玑卻從他心裡看到了一個畫面——少年人皇伏在石桌上,用魚骨蘸着特殊的花汁,在那不腐不鑄的葉子上,一筆一劃地把巫人語翻成古漢語。漢字不同于巫人語,本身長得橫平豎直、有棱有角,一不小心就會劃傷葉片,得像在蛋殼上雕花一樣仔細才行。小阿洛津撐着頭在旁邊看,被他的慢動作催了眠,眼皮越來越重,左搖右晃了一會,一頭栽進了寫字用的花汁裡,花汁四濺,盛靈淵被他連累得滿身“桃花”,好不容易寫好的樹葉也姹紫嫣紅起來,于是捉起阿洛津一頓暴揍。
這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宣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巫人族,曆史上都沒有記載,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隻有諸如“鏡花水月蝶”之類的東西流傳下來,人們“談蝶色變”,如果知道它的出處,大概“巫人族”又要進入小說電影的反派素材庫。
月德公們大概也隻以為,他們挖出來的古墓屬于某個風俗詭異的古代部落,這部落好擺弄巫蠱,沒什麼文化傳承,悄無聲息地出現,搞不好沒來得及從愚昧的奴隸社會進化到封建社會,就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曆史的波濤裡。
就算東窗事發,人們關心的大概也隻是月德公欺世盜名,危害公共安全,沒人知道他們毀掉的是什麼,沒人在乎。
灰唐裝開了火,子彈和反噬的咒文狠狠地撞在一起,灰唐裝連帶着一夥徒弟全被掀翻。還不等老頭恢複視力爬起來,他握着秘銀的手腕突然“嘎啦”一聲響,緊接着劇痛襲來,灰唐裝慘叫出了聲。
白光散去,衆徒弟愕然地發現他們師父跪在地上,折斷的手腕被人按在身後,脖子不自然地仰着,已經給掐得翻了白眼。
宣玑連忙在心裡叫道:“陛下,留人!”
盛靈淵掀眼皮看了他一眼,宣玑立刻給他當翻譯,沖愣住的衆徒弟們喝道:“放下武器!不然把你們師父腦袋擰下來!”
灰唐裝應聲抽了過去,衆徒弟們手裡的“秘銀”掉了一地。
“等等,”直到把危險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收繳,一幹犯罪嫌疑人逮捕歸案,王隊還沒回過神來,“我們不是執法人員嗎,為什麼剛才那一幕好像拿了反派的劇本?”
肖征接到消息以後,親自從永安飛過來,同時緊急從附近其他省市的分局調集支援,連夜逮捕了月德公的幾個大徒弟。
巫人族的祭壇被炸毀了,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月德公盤踞東川近百年,徒子徒孫無數,尾大不掉,各種轉賬記錄、交易記錄、搜出來的“咒”術證據确鑿,連玉婆婆也說不出什麼。
蓬萊會議室裡,方才跟異控局叫闆的各路大佬全都安靜如雞,生怕引火燒身——他們沒有月德公那麼得天獨厚的作案條件,拿不到古老的巫人咒術,所以也沒有形成這麼喪心病狂的“盈利模式”,但如果深究起來,誰也不敢擔保,自己門下就沒做過類似的事。
一直到肖主任過來交接,宣玑他們才得以休息,一行人橫七豎八地被送到市區的賓館。宣玑從接到這個倒黴任務開始,先是發現自己的劍不是自己的了,随後又被攪合到陛下跟巫人族長的恩怨情仇裡,感覺前半輩子的三觀都被來回推倒了好幾次,筋疲力盡,路上就睡着了。
雜亂無章的夢境猛地把他拖了下去,夢裡,他好像回到了九州混戰的年代,視角不停地變,時而是人、時而是妖,時而又是某些隐世的類人族,可不管是什麼,都會變着花樣死。
有時候是在戰場遇襲,他夢見自己心神俱疲地蹲在地上,正想撕樹皮果腹,還沒來得及送進嘴裡,就被黑暗裡突然冒出來的敵人斬首。
有時他是某一族的平民,在震天的喊殺聲裡蜷縮在破敗的小屋裡,弄不清自己是什麼,也弄不清外面是誰和誰在打,然後死于一個随便飄過來的術法,蝼蟻似的悄無聲息。
有時他是流浪的難民,赤地千裡,眼前隻有死屍和灰燼,他肚子裡火燒火燎的,目光根本沒法從皿肉模糊的屍體上移開,終于忍不住撲上去吮吸那些骸骨上的爛肉。那些曝露在路邊的屍體死相千奇百怪,有些屍身上還附着着惡毒的妖術與詛咒,有強酸一樣的腐蝕性,他一邊往嘴裡塞,一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和食道被燒穿,卻根本停不下來……太餓了,他成了個活生生的餓鬼,一點一點把自己吃死……
宣玑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送他們的車已經停在了賓館門口,撕心裂肺的恐懼和饑餓仍然徘徊在他兇口,盛靈淵正靠在車窗上注視着他:“你這夢倒是很有趣。”
宣玑:“……”
對了,他腦子現在是個敞篷!
宣玑一咬牙,把所有思緒強壓下去,開始在腦子裡報菜名,一時間更餓了,盛靈淵眼睛裡像是有笑意一閃而過。
“不錯,我、阿洛津……甚至丹離,縱有天大的委屈與不得已,比起那世道,也就不過如此了……唔,多謝。”盛靈淵擡腳邁出車,風度翩翩地沖旁邊幫他拉車門的門童點點頭,不料話剛說一半,他就被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晃了眼,愣是忘了詞。
事實證明,遠古人——就算是人皇陛下,到了物質極大豐富的當代,也得變成個沒吃過也沒見過的土包子。
盛靈淵呆了好一會:“……此地是什麼殿?”
“酒店啊。”打着哈欠的王隊從車裡鑽出來,好不容易自以為聽懂了一個詞,順口搭了句話,“劍老兄……唉,什麼破稱呼,怎麼聽着像罵人——歡迎你來到二十一世紀!”
盛靈淵來的日子不短了,但他先是被拉到一個縣醫院裡隔離了起來,随後又變成了一把劍,雖然看哪都新鮮,那也隻限于“看”。
直到這會,他才真正親自“下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