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鼎倒扣過來,裡頭長寬大概跟普通的餐廳卡座差不多,深度略欠了點——個子高的成年人得低頭。
宣玑一把摟住盛靈淵,翅膀迅速展開,鋪滿了整個空間,墊在盛靈淵和青銅鼎之間,把自己當成個隔熱闆。
但很快,他發現那口青銅鼎并不熱。
這是在天魔祭中毫發無傷的法器,奔騰的岩漿從萬丈高崖上砸下來,它紋絲不動,外頭融金化玉的烈火漫過,它的内壁竟依舊是冰涼冰涼的,如果不是宣玑屬火,能感覺到周遭熾烈的火氣,他幾乎要懷疑青銅鼎外隻是在下毛毛雨。
不過雖然不熱,宣玑卻沒吭聲——他把盛靈淵摟緊了些,埋進那散亂的、沾了皿的長發裡,不想松手。
盛靈淵隻好通過共感遞過來一句話:“咳……我還在呢。”
宣玑:“……”
啧,把共感這茬忘了,真沒隐私。
盛靈淵推開宣玑的手,他像是累極了,難得沒有坐姿端正,歪歪斜斜地靠在青銅鼎上,伸長了腿,按住傷口止皿。借着翅膀上的光,宣玑看見他的臉幹燥而蒼白,仿佛方才差點灼傷他的眼淚隻是錯覺。
青銅鼎把外面的聲音放大了,鼎内的“隆隆聲”震耳欲聾,宣玑微微動了一下,收起翅膀,隻拔下一根羽毛别在兇口,當燈用,爬過去靠坐在盛靈淵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那岩漿亂敲的聲音不見了——應該是青銅鼎被埋在岩漿池底,砸不着了。
盛靈淵重新控制了派到肖征身邊的烏鴉,烏鴉被肖征用鳥籠子裝着,随身帶上了直升機,直升機上聲音嘈雜極了,肖征一邊反複确認妖王影是不是真死了,一邊喊人救火,赤淵上時斷時續的信号突然又可以了,于是各種消息全都彙總到他這裡。
“赤淵上空的異常能量水平正在下降。”
“全體水系特能就位……”
肖征:“赤淵底下怎麼樣了?”
“赤淵火山一直處在活躍期,但暫時還沒有噴發。”
肖征愣了愣,方才所有離得近的直升機上都看見了妖王影爆炸,異常能量直撲進赤淵,随後又被什麼東西托了起來:“怎麼回事?”
“主任,碧泉山區分局信号恢複,彙報說方才他們那古墓所在山體突然火山噴發……是,我知道那山原來不是火山——好像是本該湧入赤淵的異常能量繞着全國轉了一圈,跑到碧泉山上去了。”
肖征:“陛下……”
他身後的鳥籠上,烏鴉用喙輕輕地在木籠子上啄了三下,肖征這才發現,方才吓得毛都要掉光的烏鴉不知什麼時候冷靜了下來,一雙眼睛重新散出黑曜石似幽光。肖征連忙打開鳥籠,那烏鴉卻不急着出來,隻是簡明扼要地和肖征互相交換了一下信息。
“什麼,您被埋在岩漿底下了?”肖征聽得頭皮發麻——被一池岩漿扣在青銅鼎裡,那不得燒成叫花雞?
“空氣充足嗎?有食物和飲水嗎?怎麼辦?我這就派人到現場……”
他話沒說完,就見那烏鴉撲棱了一下腦袋,頗為新鮮地在籠子上的木架上蹦了兩下,啄木鳥似的在上面戳了幾下,好像在試那木架結實不結實。
這幅鳥樣陛下斷然做不出來,肖征:“不好,又斷了。”
“沒斷沒斷,别緊張,”那烏鴉周身的黑霧裡蹿起一行字,“哎呀,這黑啾,真肥,這肚子……啧,還飛得動嗎?”
肖征:“……”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法術,但他知道鳥後面說話的換成誰了。
因為連着共感,這支“烏鴉牌手機”相當于開了免提,宣玑能直接控制烏鴉,不需要盛靈淵轉述了。
“我來發信息,”宣玑說,“喲喂陛下我給你跪了,你這字寫對的沒幾個啊!老肖你們也真夠能猜的——等會别說出去啊,人皇陛下是文盲,太JB丢人了。”
肖征:“……”
陛下雖然一些字短撇少捺,但也不影響理解,而且人家說話的時候言簡意赅、速度适中,有一句是一句,看着就有條理。
換成這貨倒是不寫錯字了,一堆字蹦得跟彈幕似的,裡頭還摻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拼音縮寫與表情符号,一隻鳥“啾”出了群鴉開會的效果,把肖主任看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活像誤闖了中小學生追星論壇的老阿叔。
“沒事,”宣玑說,“不用營救,現在碧泉山就是個大火鍋,你們别來送菜了,等溫度降下來,我倆自己想辦法出去,放心吧肖主任,我們小仙男對生存環境沒那麼高要求,不用吃喝喘氣也能苟。”
肖征幹巴巴地說:“是哦?那真是節能環保。您這麼仙,以後是不是工資也不用發了?”
“不可以!并且毫無必要!”宣玑從鳥籠裡鑽出來,先撲騰了肖主任一臉毛,又飛到了楊潮頭頂上,往赤淵下張望。
所幸,赤淵區域有宣玑花了三千年的時間布的一堆防護陣,在水系特能的努力下,被觸動的法陣很快在着火點周圍形成了一圈隔離氧氣的水膜,不過片刻,森林大火已經控制住了。回響音水平也落到了一個穩定的數值,妖言惑衆的主導音消失了,先前激起的強烈的怨憤與不幹沒了推波助瀾的,開始漸漸低沉下去,被平心靜氣的疏導音樂輕柔地蓋住。
各地的外勤們反應過來,不少偷偷拿秘銀放冷槍的被當場逮住,大多是月德公和玉婆婆一黨的殘餘勢力,緩過一口氣來的外勤們迅速開始抓捕清剿,與此同時,黃局高調上交秘銀技術之後,又在異控局開放的官網上列出了曾被回響音修改過記憶的人員名單,可以通過身份證号查詢,後面備注了修改記憶詳情與當時的處理人,并公示了補償方案。
随着天邊泛白,人們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不少地區交通癱瘓,各大機構與公司都或多或少受了影響,很多還臨時停了擺,但事情總算沒有繼續惡化。線上線下依舊是衆說紛纭,有忙着修補自己破碎的三觀的,有擔心未來的,還有在各自領域裡讨論特能人和普通人要怎樣相處的……不過傳染病一樣的恐慌總算是暫時落潮了。
肖征按了按被直升機的轟鳴炸得生疼的太陽穴,忽然倦意上湧,心想:“算是結束了嗎?”
往好處想想,以後再出門相親,他能堂堂正正地以“青年才俊”的身份出現,不至于再被當成“一把年紀還遊手好閑的小開”了……不過特能會不會被當成“遺傳病”的一種,引起新的歧視,那就是後話了。
反正歧視無處不在,路邊随便買瓶飲料都能延伸出一整條鄙視鍊。隻要太平,其他倒也不影響什麼,法律法規可以慢慢完善,意識形态總會緩慢發展,互相看不慣,大不了不要“面面相觑”,能湊合着過自己的日子就行。
“那個……”楊潮忽然說,“我有個事想說。”
烏鴉一歪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但……”楊潮猶豫了一下,“我覺得那個妖王影人可能不是自爆的,他炸開之前好像挨了一箭,我沒看清是誰射的,但它穿透了我們的屏蔽網。”
“唔,”青銅鼎裡,旁聽的盛靈淵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這倒不意外。”
異控局的老局長煞費苦心,把守火人诓進異控局,為什麼直到他生命的最後關頭,才準備和宣玑說明真相?早幹什麼去了?到底是老局長有拖延症,還是他也知道當時守火人沒有記憶,說也白說?那個所謂“藤”出現的時機未免太湊巧了,而且為什麼封印妖王影人這麼重要的事,當年丹離他們沒有報備?
再有,利用回響音點赤淵的主意,真是羅翠翠想出來的嗎?在盛靈淵看來,整個回響音系統,倒更像是針對妖王影挖的坑,誘導他吞噬羅翠翠後被拖進回響音系統,被吞下的人魔反噬,再在最後關頭撕裂妖王影的身體,把彙總在一起的人魔之力傾倒進赤淵。
羅翠翠是“儲備糧”,妖王影是“能量運輸機”——楊潮在混亂中的感覺也似乎在印證這一點。
但如果是這樣,那麼還有個問題,這個三千年前就留下伏筆的坑到底是誰挖的?
假如這個撲朔迷離的局和老局長、以及附在他身上的“藤”有關,假如妖王影從一開始就是個能量運輸機,那麼妖王影出世的時候,藤為什麼在最後關頭通過肖征的嘴,阻止他和宣玑聯手鎮殺妖王影?妖王影一死,赤淵就着了,那時候異控局大樓剛倒,他倆架還沒吵完,更措手不及,為什麼要繞這麼大個圈?
還有碧泉山——碧泉山下的障眼法相當高明,在很多古老術法已經失傳的現今,想瞞過無知無覺的凡人輕而易舉,埋一萬年也不會有人發現,為什麼要在障眼法外多此一舉地露出一個埋得很淺的“古墓”,被人随便挖出來?
陰沉祭文把他從枯骨中喚醒,真的隻是為了借他的手斬殺人魔為祭品麼?
人魔的确是棘手得很,各有各的難纏,但盛靈淵覺得,假如易地而處,換成他布局,拿天魔做刀不是個好選擇……太容易被反噬了。
宣玑這個三千年的朱雀後裔利用起來不是更順手麼?朱雀克魔,他自己五迷三道的健忘,涅槃石裡的記憶沒放出來的時候多好糊弄。
盛靈淵問肖征:“附在老局長身上的藤和你說話的時候,有什麼特點?”
“就……快死了,說話斷斷續續的,還有什麼特點?”肖征想了想,“啊,對,雖然藤條也有性别這種事很扯……但我覺得她是個女人,她的動作很像古代那種矜持的貴族淑女,附在老局長身上的時候,還忍不住拿玻璃當鏡子照了一下。
宣玑和盛靈淵飛快地對視一眼。
“你們小心,這事沒完,”宣玑用烏鴉說,“調查老局長當年和誰交往密切過,從鏡花水月蝶的涉事人員入手。還有,盡快提審抓回來的那幫人,問他們是誰指使的,聯絡人是誰。火勢控制住以後,在赤淵兩邊多布點能量監控,赤淵被他們弄得很不穩定,随時有可能炸——另外,我還要碧泉山古墓出土時,局裡所有參與過這事的人員名單——先滅火,快點!”
整個異控局被他支使得團團轉起來,宣玑和盛靈淵這邊反而閑了下來——他倆被扣在青銅鼎裡,隻能動嘴。
宣玑伸手按在青銅鼎内壁上,隔着鼎身感覺着外界環境。
“咱倆至少還得在這鍋裡困一天,”片刻後,他轉過頭來對盛靈淵說,“你猜那個阿洛津到底是想幫忙,還是想順手送你入土為安?”
說着,宣玑又從褲兜裡翻出一包濕巾——居然沒掉出去。
他抽出濕巾,跪在一邊,掬起盛靈淵的頭發,一點一點地替他擦去上面的皿迹。
盛靈淵沒動,任他擺弄,笑了一下,笑容飛快地又黯了下去。
阿洛津最後關頭接住人魔之力,把它們引流到碧泉山,是知道了衆多族人們平凡又安穩地活在太平人間,一邊是過去、一邊是未來,少族長曾經夢想過的,三千年後一一實現,盡管裡面并沒有他的名字……于是他終于放下了沉溺于舊事的執念,不再妄想靠赤淵一把大火把東川燒回來。
可是人魔起于執念,執念消散,人魔就也如東川遺夢……化作清風了。
盛靈淵臉上忽然一涼——宣玑把一張濕紙巾按到了他臉上。
盛靈淵按住他的手腕:“嗯?”
宣玑清了清嗓子:“心裡難受的話,要不要我借個肩膀給你靠?”
盛靈淵側頭避開香得刺鼻的濕巾:“别鬧。”
“你看,平整寬闊,骨肉勻停,要哪有哪,”宣玑湊過去,推銷自己的肩,“靠一下吧,靈淵哥哥,要不白長這麼好了。”
青銅鼎裡地方很小,老大一隻往跟前一湊,是熱烘烘的一團,盛靈淵隻好伸手接住,他的皿才止住,連呼吸都是冰涼冰涼的,指間還在發麻,幾乎被活蹦亂跳鳥人燙得蜷縮起來。
兩人被埋在深深的岩漿下,四下又嘈雜、又沉寂,世界似乎崩裂在了青銅鼎外,此時此地就隻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