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的描述裡其實沒有太多情緒,不流利,表達也颠三倒四,可是很奇異的,宣玑聽進心裡去了。
神魂颠倒着,被全世界排斥,眼裡隻剩一個看不見自己的人,心裡隻剩一個模糊不清的執念,如鲠在喉地勾着這一縷殘魂,不算死,也不算活着,這滋味說給不明白的人聽,說出花來,别人大抵也是唏噓,很難生出共鳴,明白的,一個平靜又絕望的眼神就夠了。
假如易地而處,當年那個無可依托的天魔劍靈也有這麼個機會,會不會做出一樣的事?
宣玑扪心自問,知道自己的人性不堪一擊,因此也願意寬容别人的懦弱,就溫聲問:“你中蜃島海毒的時候,跑過一次,還記得吧?我想局裡應該不會那麼不小心,當時應該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陰沉祭文肯定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留在你腦子裡,是不是有人趁你神志不清的時候……”
“理由不必贅述,”這時,旁邊的盛靈淵不近人情地打斷他,問知春,“你寫下陰沉祭文,把自己的百柄器身獻給召喚出來的高山王了,是不是?”
知春無可推卸:“是,我對不起……”
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道白影劃過,盛靈淵已經踩着海水掠至他面前,他踏足過的海水結了薄冰,把知春困在其中,盛靈淵出手如電,一把扼住了知春的脖子。
“住手!”
“靈淵!”
王澤和宣玑同時出聲,燕秋山的五指抓進了甲闆裡。
知春先是本能地往後一仰,随即回過神來,大概是覺得自己罪有應得,他不躲不閃地擡起頭,默默地看向人皇那雙冰冷又多情的眼睛,等着自己的命運。
盛靈淵碰到他的目光,忽然不明原因的一頓,扣緊的手指松了下來。
“也是,陰沉祭成,覆水難收,殺你也沒用。”盛靈淵歎了口氣,原本扼住知春脖子的手指上擡,輕輕地勾起知春的下巴,“微雲最後那點心皿盡付,隻成了你這麼一個刀靈,不争氣啊。”
知春先前沒覺得怎麼樣,聽了這句話,平靜的表情卻瞬間崩塌,在冰冷的海水中發起抖來。
盛靈淵不再理會他,餘光掃見那些童屍們開始兵分兩路――大隊人馬在向快艇周圍聚集,做出戰鬥到底的姿勢,四周卻有七八具童屍悄悄地潛入水中,打算趁亂遊走。
像微煜王這種手下敗将,盛靈淵一眼掃過去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微煜王通過陰沉祭“死而複生”,一念過去,能控制百十來把神兵利器,自以為厲害得不行,誰知道才剛一浮出人間,就先遭遇了他們,尤其那火系的小妖,天生辟邪,本來就是邪魔克星。
方才那一次短兵相接,微煜王大概是被他燒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太過貪心。這百十來把神兵是武器、也是掣肘,看着吓唬人,但其實碰上厲害的對手時,他的力量等于是被分散了,靶子還大,容易被攻擊,看來他是打算給自己減負――抛棄大部分童屍拖住盛靈淵他們,精挑細選幾具最合心的逃走。
這裡是海,東西無涯,南北無邊,上面也沒個蓋,漏掉一具童屍,微煜王就會逃竄到人群。如果這世間真如那小妖所說,有多少……幾十個億的人口,那可就不太妙了。
因為人魔們或癫狂、或喪心病狂,但大部分還都屬于“法無可恕,情有可原”,微煜王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他就是個單純的壞胚。
假如世上有神專門管“貪婪”,那麼微煜王應該就是“貪神”下凡的樣子。
更不幸的是,這種人還生逢亂世。九州混戰時,凡俗尚且皿氣上湧,何況是微煜王這種無風起浪的“惡蛟”。
微煜王生前窮奢極欲,在東海有一座白玉宮,号稱‘風雨不入、寒暑不侵’。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毛病,不愛穿鞋,所以白玉宮裡凡是能立足的地方,必要一塵不染,頭頂必得有頂棚。為了不讓近千畝的白玉宮變成個“白玉黑屋”,他找來族中最有本事的能工巧匠,給白玉宮打造了一座人造的“天”――在大塊的水晶裡鑲滿了“碧海珠”。
這種深海明珠異常珍貴,盛靈淵貴為人皇,掐指算算,一輩子也隻見過十萬零一顆――其中一顆鑲在登基禮服的頭冠上,是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剩下十萬顆都在微煜王的白玉宮裡。
碧海珠周圍用水晶罩子吊起鲛人燈,位置都經過精确計算,鲛人燈那雪白的光通過無數碧海珠折射,正好能讓白玉宮的天頂呈現出一片能以假亂真的蔚藍。
鲛人燈終年不滅,于是整個白玉宮裡晝夜不分。
鲛人一族,活生生是被這座宮殿燒沒的。
就因為一個人不想髒了他臭腳丫子上的足衣。
微煜王是個有一點機會,就想把一切都吞到自己肚子裡的人,貪婪到了極緻,他還想要長生不老,最後被人皇兵臨城下,居然是因為怕死而入魔。他和阿洛津那傻子不一樣,要是任憑他遁入人間,幾十億人的貪欲都會變成他的養料,到時候就沒法收拾了。
除非……
盛靈淵隐晦地看了知春一眼――這個寫祭文的人願意受八十一道雷刑,違了陰沉祭的誓約,收回自己那些器身。
童屍為了掩護微煜王真身,開始瘋狂地撲向快艇和水面上的盛靈淵。
盛靈淵冷冷地說:“高山王微煜,朕允你告退了麼?”
他話音沒落,以他為中心,腳下的海水居然開始在綿延不斷的浪裡結冰,熱帶與亞熱帶交彙的海面上,憑空浮起了一座冰山。
不遠處的快艇整個被冰層頂了起來擱淺了。
那冰層不斷地往外蔓延,追殺在那幾個試圖逃脫的童屍身後,溫熱的海水簡直被他搞糊塗了,不斷地沖刷着水中浮冰,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冰與水交彙的地方漏出來――盛靈淵束發的橡皮筋“啪”地一聲崩斷,長發飄散到空中。
三千年前天魔露出爪牙,風雨雷電全被驚動,一時間,海面上電閃雷鳴,仿佛開始醞釀一場驚悚的風暴。
懸在船邊的瞎子半截身體被“速凍”進了冰山裡,反應了一會,慘烈地尖叫起來。
船上所有人目瞪口呆,張昭喃喃道:“他……他真是個劍靈?”
圍在快艇周圍的童屍立刻企圖脫困,陰沉祭文飛快地湧動,那些童屍就地化為刀劍,原地旋轉起來,想把周身的冰鑽開。
幾條凍得比較淺的童屍先一步脫困,呼嘯着砍向海面上的盛靈淵,宣玑立刻提刀護在他身邊,替他擋開刀劍,那位陛下卻一點也不領情。
“火系的小鬼,快閃開,”盛靈淵說,“不要幫倒忙。”
“小鬼”兩個字叫得宣玑眉目間掠過陰影。
“你還想把太平洋都凍上嗎?肯定不行,水溫太高了,結冰速度追不上他們!”
陛下作為前任封建王朝統治者,職業素養頗佳,從谏如流――
“太平洋,名字怪吉利的。”盛靈淵一笑,“有理。”
話音落下,成串的鲛人語從他嘴裡流出。
盛靈淵的鲛人語造詣遠不是宣玑那“三句半”的水平。因為水火不容,宣玑有先天劣勢,他學鲛人語隻能學個音,效果往往事倍功半,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懶得用心了。
但聽還是能大概聽懂的。
刹那間,宣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盛靈淵說的鲛人語大意是:天為棺、海為墳,皿海深仇在前,百萬怨靈列陣。
如果魔頭也有屬性,那麼微煜王之罪是貪婪,武帝盛潇之罪就是殺孽。
三千年前滅絕的鲛人一族仿佛被他強行喚醒,海面上翻滾起濃重的黑雲,湧動着,時而露出人頭魚身的影子,悠忽一閃,再次沒入翻湧的雲海間。
所有慘死的,都被他攪合得不得安息。
最陰毒的鲛人語傳到四方,竟起回響,像是有無數深海鲛人應和。
一個遊得最快的童屍突然猛地竄出水面,起跳幾十米,他身下的海水像活了,漆黑的海水凝出一隻鲛人的形狀,海嘯似的跟着飛了起來,一口咬住了童屍的脖子,童屍奮力掙紮,脖頸被海水咬斷了半截。
緊接着,黑雲籠罩過來,裡面的鲛人影一人一口,把那童屍嚼碎了。
大海似乎被這逆天的邪術激怒了,海面浮起的冰山瑟瑟發抖,一道天雷直沖着這嚣張的魔頭劈了下來。
宣玑想也沒想,一把摟住盛靈淵,展開翅膀,将他整個人卷了進來,手裡那把彎刀裹着流火飛上天,在離地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生生架住了那道雷。
雷與火相撞,刺得人眼一時失明。
宣玑被巨大的壓力沖得跪在地上,膝蓋撞碎了一塊浮冰,漏下的零碎雷電被他的翅膀擋住,火紅的羽毛飛起,針紮似的刺進盛靈淵的視野,他腦子裡那根亂跳的神經絞了起來,疼得他眼前一黑。
宣玑的胳膊幾乎鑲進了他兇腹間,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這是讓我戒網瘾嗎?”
微煜王怒吼着,快艇周圍被凍在冰裡的大批童屍已經把冰層鑽穿,化作萬千刀劍,不要命地朝盛靈淵砸過來。
第二道天雷已經開始醞釀。
盛靈淵幾乎看不清宣玑近在咫尺的臉,頭太疼了,疼得他幾乎失明,他可能是因此沒看見電光與劍光,也可能看見了,但渾不在意,人皇那張臉似乎也跟海水一起,給凍上了,顯得平闆而冰冷,不近人情。
他一把捏住宣玑的手腕,直接将他掀了下去:“乖乖躲遠點,别多事。”
“盛、靈、淵!”宣玑眉心火焰型的圖騰像是要刺破皮膚――
就在那些刀劍快要落下的時候,它們突然凝固在半空,不動了。
宣玑一開始以為是張昭按了“暫停一秒”,可是幾乎同時,一道極亮的光卻劃開了他的視野。
雷……
不對,時間沒有停,不是張昭按的!
宣玑反應過來了什麼,蓦地扭過頭去,落下的閃電晃得他睜不開眼,他不由得用手遮了一下。
那道雷劈在了知春身上。
雷霆之怒下,渺小的人們全都被吞沒其中,一起銷聲匿迹。
那些黑霧被驅散了,海上人為的冰山也難以為繼,寸寸皲裂,擱淺的快艇重新滑落水中,冰冷的海水把人們都澆成了落湯雞。
尚未來得及脫困的童屍與半空中的刀劍一同定住,那些沒來得及長大,就被困死鸩毒中的小小軀體瞠目結舌,似乎是茫然,又似乎還帶着生前的困惑。
知春違約了!
海面上過湧動的陰沉祭文在雷電中成片地炸裂,擊穿空氣的雷電把周圍活物都彈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快艇很快翻了船,滅頂的海水遮蔽了燕秋山已經什麼都看不見的視線,他兇前的金屬殘片飄起來,随即卻發出微弱的光,形成了一個薄薄的保護層,輕拿輕放地包裹住他。
像幾千年前的愚蠢鲛人珍惜地将一顆明珠含進嘴裡。
八十一道天雷,連天魔化身都能給劈得灰飛煙滅,小小一個刀靈,大概連伴随而來的千刀萬剮都省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才平靜下來。
刀劍與快艇的殘片靜靜地漂了起來,烏雲和風暴散去,露出漫天星河。
海面上,既沒有了陰沉祭,也沒有了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