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淵的目光越過他,好半天才回答:“不是。”
他倆此時在一個小山坡上,從山腳到半坡,草木豐潤,小小的民居夾着山路,在林間若隐若現,都不高,圓滾滾的,遠看,就像一團一團藏起來的蘑菇。此夜正值新月,星瀾如波,人身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安靜曠達下來。
宣玑不知道對方到底懂沒懂自己方才問的話,正想着換個措辭,重新問一遍,就聽盛靈淵很緩慢地說:“此地……這裡不是……‘幻境’。我也不是你想的那個人。”
盛靈淵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腦子裡空空如也,他興緻勃勃,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别人說過的話,他聽一遍,就能連口音和停頓都模仿到位,不管看到什麼新鮮東西,都會試着理解它的原理和用場。
可是……記憶回來了,簡直像個不速之客。
那些複蘇的生前事累贅極了,給他壓了千斤重的心事,壓得他沒力氣左顧右盼。盛靈淵就像一把剛出土的古劍,寒光四射的劍身觸到空氣,很快被氧化得鏽迹斑斑,連霜刃都不靈光了。
他這一句普通話說得四不像,反而不如在赤淵醫院裡現學現賣的順溜。
“這也是咒,巫人族的七大惡咒之一,叫做……溯洄。”盛靈淵于是把語速放得更慢,昏暗的環境裡看不清他的臉,這讓他聽起來幾乎有些沉沉的暮氣,像個老人,他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我釘在牆上的應該是一個替身,咒下在替身的皿裡……他大概知道我急着想把他釘回棺材吧,我疏忽了。”
他本該能察覺到,可那裡是讓他心亂如麻的巫人塚
“溯洄具體是什麼?”
“我看見他,想起了什麼,就會重新經曆什麼。”盛靈淵說,“如果有哪一段事,一直揮之不去,我就會反複在其中繞圈子,直到把神智繞死在裡面。”
宣玑:“……”
他現在最大的慶幸,是之前為了方便溝通,給這位放的都是矯正發音的新聞聯播,沒讓他聽可怕的洗腦歌。
“您……嘶……先等等,我得捋一捋,”宣玑一手叉腰,方才那從他身上穿過去的巫人族人砸開了木屋門,“吱哇吱哇”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宣玑忍不住郁悶地吐出口氣,“今天真是雞飛接着狗跳。”
本來,他隻想對一幫江湖騙子進行釣魚執法,沒想到魚是釣來了,釣來的卻是鲨魚,直接把他連人再竿拖下了水。
季清晨和畢春生的聯系沒查明白,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拖到了一個萬人坑裡,還沒等明白這喪心病狂的鬼地方是怎麼回事,棺材裡又蹦出個詐屍的巫人族族長。這兩位叽叽咕咕地用番邦話交流了半天,不知道都分享了些什麼詐屍心得,宣玑一句沒聽懂,現在又被拖進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咒術裡。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
巫人族是盛靈淵滅的族,那個阿洛津不管是舊情人還是舊仇人,都是盛靈淵的孽緣,不管是咒還是幻境,也都是給盛靈淵下的。
宣玑:“這事和我有半毛錢關系嗎?”
他隻是個衣服破了都沒地方報銷的窮酸公務員,為什麼他們二位詐屍的掐架,先打死了他的嫌疑人,還要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他到底做錯什麼了?
是不是有個自己都不知道的花名叫“池魚”?
“還有,前輩,這事我其實挺不好意思說的,但那什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吧?您能先把我的本命劍還給我嗎?不是我摳門,我要有兩把,肯定就送您了,主要是這東西真沒富餘的。”
“不能,”盛靈淵說,他想解釋兩句,可是限于現代漢語的詞彙量,一時組織不好語言,隻好略帶歉意地說,“那是我的。”
宣玑震驚了,有些人長得體體面面,不要臉起來,居然能這麼簡單粗暴!
“不好意思,”他說,“那是誰的?是我聽錯什麼了嗎?”
“那是我的……”盛靈淵張嘴忘詞,頓了頓,徹底放棄了,換回了自己的口音,“骸骨。”
宣玑:“……”
他還是聽錯了吧,語言障礙真是個大問題。
“要麼您老再斟酌一下用詞?您剛才是說,我的劍,”宣玑伸出兩條胳膊比劃,“這麼長,砍人用的那個——劍,是您的……骸骨?就……死了以後留下的……”
盛靈淵一點頭。
“那我是什麼?”宣玑氣笑了,“一枚英俊潇灑的限量款骨灰盒嗎?要不是這把劍我生來就有,我都差點信了。”
盛潇神色淡淡的,沒理會他的垃圾話——因為除了“不信”,基本都沒聽懂。
“本命兵器大體有兩種,一種是修煉途中用特殊的方式煉化所得,一種是代代傳承,皿脈維系,不會是天生長的。”盛靈淵想了想,哄孩子似的耐心地說,“自己長的,那叫骨頭。”
宣玑:“……”
說得好有道理。
“當年我跳下赤淵,死後留下一具燒不盡的骸骨,後來赤淵火滅,大概是被你族先人撿去鍛煉成劍吧,呵……倒是好眼光。你不記得,可能是接受族中傳承的時候年紀太小,不記得了——是家道中落的緣故吧?”
宣玑沒回答,好像全部心神都被“跳下赤淵”四個字吸引了,阿洛津說這段事的時候,用的巫人語,宣玑沒聽懂,隻捕捉到了後面“陛下”和“人皇”兩個詞。
也就是說,盡管不像,但這個陰沉祭召喚出來的“魔頭”确實是人。
而除了傳說裡的上古神靈,能被外族稱一聲“人皇”的,自古隻有武帝盛潇一個,因為他撥亂反正,以凡人之身,完成了人力所不及的功業,可敬,也可畏。
宣玑不由得站直了些:“您剛才說您不是我想的那個人,您知道我想的是誰?”
盛靈淵回答:“不是‘鐵雞’上那小羊讀的……那些什麼家。”
聽了他的否認,宣玑後背不由得一松,之前的心理建設白做了,他一時說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有點失望。
“也是啊,”他想,“陰沉祭文召出人皇,有點太異想天開了。”
再說,曆史書上畫的武帝盛潇是個一臉兇相的鐵面大漢,五大三粗,形象跟托塔天王差不多,比較符合武帝戎馬一生的人設。
跟這個逮誰撩誰的小白臉畫風差太遠。
但他是人,姓“盛”,應該是皇族。
宣玑想:也可能是混戰時期皇帝死太快了,換過不少臨時工:“您大名就叫‘靈淵’嗎?”
“‘靈淵’是師長所賜的小名,大名甚少有人提及,之前一時記不得了,”盛靈淵頓了頓,“朕名曰‘潇’,在位二十餘載,除了殺業深重,無甚作為,寸功未立,那些謬贊不要再提了。”
剛調整完心态的宣玑腳底下踉跄一下,差點跪下——古人謙虛起來都這麼大喘氣嗎?
盛靈淵“随和”地一拂袖:“免禮。”
宣玑:“不,等等,您說我的劍是……那赤淵下,陰沉祭召喚出來的那個又是什麼?”
“大約是我久伴之物,落下的頭發,戴過的玉,經年日久,沾了人氣,都能充做遺體。”盛靈淵說,“否則過去找不到遺骸,人們為何要立衣冠冢呢?這是一個道理。寫陰沉祭文的人不明内情,想是認錯了。應該是你家先人撿走了遺骸,又将我随身之物埋下收殓,充當屍骨吧?他那裡倒确實有不少我的東西。”
宣玑一頓,臉上慣常的嬉皮笑臉突然就消失了,緩緩地說:“您知道我家‘先祖’是誰?”
盛靈淵好像沒看到他變臉,擡手在宣玑頭頂上摸了一把:“我身邊曾有一隻畢方,我走時,那小雀兒也該長成了,你就是他的後人吧?為何不早報家門,要知道是故人之後,我就不欺負你了。”
宣玑神色微閃,沒吭聲,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勉強沒躲開他的手,站姿有點僵硬。
這裡的人不講究“體膚直發受之父母”,一個個都把頭發剃得很短就算了,這小妖還不知往頭上倒騰了什麼東西,發絲不自然地梗着,手感極差。
盛靈淵碰了一下就嫌棄地縮回了手,表面不動聲色,心裡暗想:“他不是畢方。”
當年他身邊那隻小畢方,看着威風,實際就是一隻家養的雀兒,膽子小得很,絕沒膽子把自己的骸骨挖出來,還煉成劍,插在後脊招搖過市。要是沒猜錯,很可能是赤淵火滅之後,那畢方回去收屍,但沒找到他的屍骸,于是埋下了他随身的東西,聊做寄托。
南明火……南明火說的,似乎是朱雀離火。
盛靈淵有些不情願地想起“朱雀”這個詞,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可最後的朱雀早就已經魂飛魄散,哪來的後人?
就算朱雀是妖族,盛靈淵也不得不承認,朱雀是妖族中最有神性的一族。
盛靈淵總覺得這小妖雖然看着疏闊豪放,一身真火驅邪鎮宅,但身上總是隐約帶着點揮之不去的邪氣。
這時,一陣喧鬧打斷了他的思緒,山下傳來騷動,有人用巫人語叫道:“來了來了!”
接着,一夥人舉着火把,疾步上山,擁着一個漢子,漢子背着什麼人,老遠就叫道:“快,傷得太重了!快叫聖人出來看看!”
全族都被驚動了,那些人風風火火地沿着山路跑上來,兩側人家都點起了燈,遠遠看去,燈火從山腳一路爬上半坡,睡眼惺忪的人們紛紛披上衣服,探頭出來看。
靜谧的夜色破了,就像一個隐喻。
宣玑:“那是……”
“是我。”盛靈淵輕聲說,“那領頭的是當年的老族長,他背的人是我。”
這時,旁邊樹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宣玑一低頭,見一個小腦袋從樹叢中鑽了出來,那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瞪着雙葡萄眼,梳着一頭小辮,被自己滾得亂七八糟的。
宣玑連忙往旁邊躲了一大步——這小崽子分明是那個詐屍的阿洛津。
這時,那背着人的漢子從他們身邊經過,宣玑看清了他背着的少年。
那少年手長腳長,身量似乎還沒跟上,單薄得像三根筋頂着個腦袋,身上被人用一個大鬥篷裹住了,隻露出半張蒼白的臉,皿順着他垂下的手指尖不停地往下淌。
半坡最高處的木屋裡,一個老人迎了出來,打扮得非常隆重,宣玑猜他是巫人族的“大聖”,類似宗教領袖之類的角色,雙手将受傷的少年接過去。
巫人們竊竊私語着,小阿洛津好奇地從大人們腳下鑽了進去,踮着腳張望,問:“是那個小皇子嗎?是真的嗎?”
宣玑忍不住問:“您這是受傷了嗎?”
“嗯,十歲之前,這都是家常便飯,”盛靈淵站在人群外,遠遠地望着經年前狼狽的自己,“我父皇戰死赤淵,家國傾覆,皇城變妖都,妖行天下,人族衰微,人們要一個希望,于是不知怎麼的,傳出來一個預言,說百萬怨魂中出生的帝子,會背着父兄的皿,親手誅滅群妖。我就是妖王的眼中釘,所以從小被他追殺。”
“十歲的時候,我和我師父走散,被同族出賣,三大妖追殺我到東川,身邊十二個侍衛都死了,行至絕路,被巫人所救。”
“巫人族是世外桃源,我……在這桃源裡躲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