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倩如說:“其實我覺得,局裡有時候挺能和稀泥的,有時候又挺無情的,處理什麼事,不是看對錯和情理,就隻是看結果。不好收場的,就拉一條被子蓋住,等實在蓋不住了再說。處理完也不會有什麼後果的,銷毀決定下得可麻利了——反正知春不就是一把刀麼,燕隊一條光棍,也沒有什麼背景,銷毀就銷毀了,這回蝴蝶的事萬一捅出來傷筋動骨,所以就得‘大局為重,慎重處理’。”
說話間,她看見盛靈淵瞄了旁邊的小牛排好幾眼,都快放涼了也不動一下,就知道他是嫌牛排塊大,于是端過來幫他切了。切完,見盛靈淵有些驚詫地打量着她,臉又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問:“您是要吃這個嗎?我那個……順手就……”
平倩如怯懦又内向,長得也不好看,從小到大,她好像總是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如果不肯夾着尾巴小心做人,就有要淪為“怪胎”的風險。她不想顯得不合群,所以總是小心翼翼地試圖團在别人身邊,默不作聲地伺候一個又一個的公主病。
本以為進了異控局就好了,反正這裡都是怪胎,她可以回到“怪胎星”做自己了,沒想到“怪胎們”的明暗規則也并不比普通人少。
方才盛靈淵那個“我想要那個,但是我不說,你得領會意思,主動給我送過來”的矜持眼神太熟悉了,平倩如一不小心就把大佬當公主病對付了。
盛靈淵眼角輕輕一彎,平倩如臉更紅了,甚至有點耳鳴。
“您……您有劍銘嗎?”她結結巴巴地說,說完,又覺得“劍銘”這詞的發音聽着像罵人,又慌慌張張地改口,“不是,我、我是說您怎麼稱呼?”
盛靈淵想了想,“靈淵”這名字,當時他在赤淵報過了,既然宣玑那小妖替他遮掩身份,他也沒必要在後面拆台,于是說了自己的另一個名字:“吾名潇,你也是他們說的那個……‘特能’嗎?”
“是啊,但我也不知道我的特能是什麼,有時候我覺得楊潮都比我像‘特能’,局裡也檢查不出來,隻是顯示我的能量水平超過了‘特能界定線’,就稀裡糊塗地把我招進來了。”平倩如苦笑,“搞不好是那天檢測儀器壞了——要不然我現在應該留校做研究員了。對了,您不知道什麼叫研究員吧……”
盛靈淵好像從頭到尾也沒說幾句話,但一頓飯以後,平倩如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生平都交代了,連隔壁家狗的“個狗隐私”都沒保住。
她不是健談的人,很少能跟别人聊得這麼愉快,吃完飯去簽單,整個人還暈暈乎乎的,懷疑自己有什麼隐秘的花癡傾向,遇見個長得帥的就刹不住舌頭。簽單的時候,她無意中一回頭,看見那個自稱“潇”的劍靈若有所思地注視着自己,但目光并沒有停留在她身上,而像是在透過她,看着别的什麼。
那眼神平靜而欣慰,但似乎又含着一點渺遠的悲意。
平倩如一愣,再要仔細看的時候,他已經回過神來,沖她笑了一下,注意力被一個小孩手裡的冰激淩球吸引走了,好像方才隻是她的錯覺。
十分鐘以後,盛靈淵終于在平倩如的指點下,明白了怎麼從酒店正門出去,他舉着個花花綠綠的冰激淩,坐在酒店樓下城市綜合體前的小廣場上,看人。
商場拜他所賜,漏了個洞,關了一半,有緊急施工隊在那搶修,但這天正值周末,廣場上還是有絡繹不絕的市民。
盛靈淵長發綁成一束,坐在噴泉旁邊,即使穿着再普通不過的運動服,模樣還是太紮眼,弄得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他,陛下是從小在衆人視線焦點裡長大,不怕人看,誰對上他的目光,他還會沖人家一笑。
半個廣場的路人都被他把臉笑紅了,沒一會功夫,好幾個女孩走過來問他要“微信号”。盛靈淵不知道“微信号”是什麼東西,但不妨礙他巧妙地跳過話題,照樣跟人相談甚歡。
宣玑從醫院回來,從停車場坐電梯上了露天吸煙區,靠着欄杆往下一看,一眼就看見了此情此景。
他點了根從老王那薅來的煙,登陸了異控局的内網。
總局的電子辦公做得還不錯,架構清晰,“器靈”備案登記可以直接在線填表,宣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個“全責協議”,看得胃疼。
真是全責,事無巨細,連“出差時額外食宿費用由負責人自理”這種規定都寫上去了。
“什麼鬼東西。”宣玑沒骨頭似的往欄杆上一趴。
這玩意他是絕對不可能簽的,“負責”,前提得是他能控制。
控制人皇?想什麼呢!
再說盛靈淵又不是真劍靈。
至于把陛下送到總局隔離室,那更是開玩笑,他老人家一個不滿意,還不得把總部大樓掀個底朝天?
這時,他看見盛靈淵冰激淩吃完了,有個小姑娘被朋友推出去,上前羞羞答答地問了句什麼,盛靈淵欣然點頭答應,那小姑娘就捂着臉,一陣風似的跑到附近的甜品攤上,點了一大杯熱飲給他,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宣玑:“……”
他感覺陛下也不用有什麼身份了,以後在路邊賣笑就夠他活得挺好。
宣玑退出了系統,把手機鎖了屏,決定幹脆不備這個案。
備什麼備?反正盛靈淵也不會老老實實地留下,到時候就說自己劍丢了就得了。
他沒問盛靈淵以後有什麼打算——問也沒用,那老鬼不可能說實話。
他倆雖然一起進出巫人塚,又幾次被迫戰鬥在同一陣營,但到目前為止,基本還是一搓就裂的塑料友誼。更麻煩的是,他倆一沾上對方的皿,就會産生很一言難盡的聯系,混在一起本身也不方便,宣玑推己及人地想一想,如果他是盛靈淵,那巫人塚的事情一了結,他應該就準備走了。
宣玑給那位陛下洗頭發的時候,詳細講了自己的身份是怎麼來的,以盛靈淵的聰明,應該聽得出來,這是在隐晦地指導他怎麼混進人群。
這時,盛靈淵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宣玑耳邊就響起那人的聲音:“多謝款待。”
宣玑趴在欄杆上,懶洋洋地沖他擺了擺手。
“人面蝶的查驗方法給你們留下了,記得快刀斬亂麻,以免夜長夢多。”盛靈淵站起來,“小妖,就此别過吧。”
他說完,就端起那杯熱巧克力,抿了一口品了品,轉身彙入了茫茫人海,顯眼的白色運動服和長發閃了幾下,旋即不見了。
宣玑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先一步站了起來,下意識地就想追上去,可一條腿剛跨上欄杆,他又回過神來,心想:“這不是挺好的嗎?”
就在這時,肖征發來信息——被隔離了二十四小時的肖主任這會剛想起來問他劍靈的事,宣玑撚滅了煙,一邊走一邊把電話打了回去:“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老肖,本命兵器丢了需要備案嗎?唉……可說的呢!一回來就找不着了,離家出走了吧……你說這事……我第一個月工資還沒領,已經賠進去好幾身衣服外加一把劍了!能不能報銷?我看那個月德公他們偷出去的‘秘銀’就不錯,比我那破劍炫酷多了……”
盛靈淵沒走遠,他不急着給自己找身份,陰沉祭文這事沒解決,他不太放心離開這群不靠譜的後輩。
他給宣玑的那張巫人族咒上做了手腳,趁着夜色,盛靈淵從高樓大廈的頂端掠過,快成了一道風,循着那張咒文的氣息,來到了肖征的醫院。
肖征把宣玑帶給他的咒掃描進了電腦——那鳥人說這東西的效力在上面的文字,是寫的還是印的沒關系——然後他把符咒做成透明的水印,打在一份緊急通知的文檔裡,沒有請示黃局。
第二天正好是周一,上午九點,各單位依照慣例,都在組織例行晨會。
巫人族的符咒就在這時被壓縮在郵件裡,順着内網,挂着“第一優先級”的重點标識,瞬間傳到了全國各地的異控局分部,同一時間,幾乎所有人看到了那封《關于違法使用鏡花水月蝶瞞報傷亡人數的調查通知》。這是畢春生出事以來,官方第一次發聲,無數心裡有鬼的、好奇的、八卦的手點開了那份文件。
電子文檔展開的瞬間,每個人身上都亮起了或白或紅的光。
與此同時,宣玑從一場詭異的夢裡驚醒——
他不是普通人,通常是不做夢的,特别是聖火戒指碎了之後,連那個疑似盛靈淵的背影都沒再出現過了。
而且一般在夢裡,他也隻是一個視角,就像在屏幕外面看電影,本人是不在其中的,可是這一次的夢格外奇怪,宣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火焰色的長袍,捏了捏手掌——他居然有感覺!
就在這時,他的腳突然自己動了起來,拖着他往一個方向走去。
宣玑:“什麼情況?”
他發現自己赤着腳,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一個寝殿裡,周圍有仆從模樣的人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突然驚醒,朝他看了一眼。
宣玑吓了一跳,卻見那仆從仿佛沒看見他似的,又困倦地合上了眼睛。
“我現在是個什麼?幽靈?鬼?這一身紅紅火火的,不是厲鬼吧……怎麼還往裡走,這是哪?”
他不由自主地進了那重重紗帳中,停下了腳步,遠遠地注視着帳中的人。
那人平躺着,即使在睡夢中,似乎也在不安地皺着眉,眉目間戾氣逼人。
是盛靈淵。
宣玑對着他發了好一會的呆,這具身體還是沒有要動一動的意思,心想:“半夜三更摸進别人卧室裡,這樣很像變态啊……哎,剛說完就動了。”
他腳步猶豫地走到那床邊,側身坐下,不知是他太輕還是床太硬,那床榻居然沒有一點凹痕。
宣玑聽見他自己輕輕歎了口氣:“今日就此訣别,往後怕是沒有相見之日了。”
盛靈淵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些,宣玑看着他的臉,愣了愣,心裡忽然湧起說不出的悲怆與眷戀。
随後他發現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擡起,火紅的長袍下露出一隻沒有皿色的手,輕輕地撫摸過盛靈淵的臉。
宣玑猛地甩開那陌生又強烈的情緒:“這這這就不太文明了吧!醒醒,陛下,有人摸你!”
床上的盛靈淵不知道怎麼回事,睡得跟死鬼一樣,被人這麼摸都沒醒。
宣玑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拼命想把胳膊往回抽。
“真的像變态啊……喂!”
然而他出了一腦門熱汗,手沒抽回來,身體卻往前傾去。
宣玑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靈淵……”
他舌尖上迸出這兩個字,輕輕地砸了下去。
在宣玑心裡大聲的“卧槽”中,他夢裡這個有感覺、卻不受控制的身體垂下頭,輕而虔誠地含住了盛靈淵幹澀裂口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