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黛從光柱中下來,看着傅問漁,疑惑地問道:“你這樣做,值得嗎?”
傅問漁隻是笑:“值得啊,他當然值得。”
“我為鳳兒有你這樣的朋友而自豪,也為我之後的異人是你這樣的女子而驕傲,傅問漁,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蕭黛的模樣很年輕,可是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卻總是透着老成,莫名令人信服,或許,她才是一個異人真正該有的樣子,她的氣質是這樣出塵,容貌是這樣溫婉,而不是傅問漁這般,處處都透厲殺。
傅問漁笑着沒有說話,隻是看着朝她走來的方景城,他中毒未愈又來這裡與水南天惡戰了一場,還要時時挂心傅問漁怎麼樣,早已神色憔悴,看到傅問漁一頭長發終轉黑色時,也沒有多問什麼,異人之秘如此奇怪,他知道他問了也沒有什麼必要,隻要她回來了就好。
他握起傅問漁的手:“塵埃落定了。”
“是啊,塵埃落定了。”傅問漁隻是笑,癡癡地望着他,卻邁不動步子。
“怎麼了?”方景城回頭看她。
傅問漁不說話,隻是久久地凝視着他。
這個人的眉眼可真好看啊,沒有那些殘酷的厲色時,當真可以入畫,雖不溫潤,也不風流,卻是剛毅堅定,就好像他認定了某件事,某個人,便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這個人的嘴唇可真好看啊,他不會說那些漂亮動人的情話,後來學來了些臭不要臉,他一張嘴可定國之生死,一聲厲喝可定軍心,他還會有親吻自己額頭,笑罵着就多操心,活該受累,卻總不舍得自己受累。tqR1
這個人的手指可真好看啊,雖不是修長細膩,總是有着厚厚的老繭,可是他握着自己的手時,好像可以把一切都交付給他,隻要他牽着自己,刀山火海去闖一闖也無所畏懼。
這個人,他可真好啊。
好到都舍不得離開他。
方景城看出她異樣,壓着内心的不安,擦盡她臉上的淚水,溫柔的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顫抖:“你怎麼了?”
“方景城,此生得你,是我大幸。”
“你在說些什麼胡話,别犯傻了,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好,我們回家了……”
她邁了一步,隻一步,便軟倒下來,方景城一把抱過她,打橫在懷中,慢慢邁着步子往前走,眼前的路很模糊,他看不清,還笑着說:“累着了吧,讓你在屋裡好好躺着還不聽,我帶你回家。”
懷中的人沒有回應,隻是不舍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越來越稀薄,最後終于沒有,手一垂,掉落去。
方景城的步子仍不停,也不低頭看她,一直抱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回去的路遠一些,再遠一些,不要太快,讓他多相信一會兒,傅問漁隻是睡着了,等到家了,她就能醒過來。
畢苟哭得跑倒在地,不管流七月怎麼拉也拉不起來,她伏在流七月的懷裡,哭得好似要肝腸寸斷。花璇望着少主的背景,難以站直,捂着嘴卻攔不住眼中的淚,杜畏抱着他,沉默着紅着眼眶。
蕭黛看着這些人,也覺傷感,她是唯一一個知道傅問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知情人,她也是異人,能感受得到異人神墓裡的異樣,那些天崩地裂,那些倒轉陰陽,那些萬魂來歸,她知道,傅問漁做了什麼。
她這樣做的後果是,異人神墓徹底毀去不複存在,無異人神墓,世間便再無異人。并且用盡傅問漁所有的異人之力,也就意味着,傅問漁生死難料。
如果非要說将異人神墓毀去的好處,大概隻有一樣,那就是方景城因為異人而折去的那四十年壽命可以還回來,畢竟傅問漁都不再是異人了,隻是一個普通人,方景城又怎會再折壽命?
蕭黛甚至懷疑,傅問漁将異人神墓毀得這般徹底,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她不再做異人,也不想再讓方景城為了她折損壽命。
異人與國師一樣,有一些禁術不可輕易動用,否則縱使她們是異人,也逃不過上天的懲罰,傅問漁先前已将異人神墓毀得差不多,本就有損異人本源,後來又動用禁術,生生将一個已消散在天地萬物間的靈魂聚來,讓他可以投胎轉世。
這個人,是沈清讓。
沈清讓化璃之後,靈魂不能歸聚,無法投胎轉世,未有輪回,不見來生,這一直是傅問漁的心頭之痛,那樣好一個人,縱使他死去,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所以她一直在想盡辦法,至少要将沈清讓消散在世間萬物中的靈魂重新找回來,送他可以安然入輪回,哪怕這樣做,也不可以使沈清讓複活,但總是要做的啊。
而異人秘術千萬種,其中有一種便是這樣的禁術,傅問漁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多想,她欠沈清讓太多太多,他為了自己用過那麼多次的禁術,一次次的折損陽壽,一次次的白發朱痣,到最後變成一尊琉璃消散也要瞞着自己,怕自己傷心,他是這樣善良的人啊,傅問漁做不到忘記,也做不到就這樣放任他從此消散。
那麼,沈清讓,你為我做過許多許多的事,這一回,換我來為你做點什麼吧。
蕭黛問她,值得嗎?隻是為了一個死去的人,要将自己一身異人之力耗盡,跟上天作對,跟命運作對,逆轉他星盤,聚來他魂魄,隻為了讓他能投胎轉世,不至于消失于天地中靈魂永寂,這樣做,值得嗎?
她回答得很輕松自然,值得的。
另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是千洄,她日日觀天象,掐命盤,沈清讓的星象陡然出現時,她幾乎從輪椅上滾了下來,想去問一下傅問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發現傅問漁是被方景城抱回來的,她再算傅問漁,星象全無。
她的手指幾乎被她掐斷,怎麼也算不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隻是看着大家哭得連呼吸都困難,她連問話都不敢。
“你是千洄,對吧?”蕭黛手指輕輕擡,柔和地将千洄帶到跟前。
“你是異人?你為什麼會是異人?傅小姐……”千洄顯然不能理解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兩個異人,眼前這個人應該就是水南天一直想救活的人,她在這裡,是不是意味着傅問漁就必須離開?
蕭黛細細端詳了千洄了很久,她視沈清讓如親生,便也想看一看這個在墓室外面苦守了沈清讓的小姑娘是什麼樣子,雖是腿腳不便,但長得很清秀,柳葉眼兒極好看,隻是可憐,讓兒一去,這姑娘的心,怕是再沒有落處。
“傅問漁動用異人禁術遭遇反噬,失了異人本源難以再活,她是為了聚了讓兒的靈魂,她差點就成功了。”蕭黛慈祥地看着千洄,溫柔地說話,手指在虛空中一握,沈清讓的影子虛幻而出。
千洄險些哭出來,手指輕顫想碰一碰沈清讓,卻又不敢,生怕一碰,就會讓他靈魂又消失,隻能小心翼翼地,低聲地喚:“師父……”
“你師父的靈魂還少一塊,所以不能投胎,倒是有負了傅問漁一片苦心,不過,我教你聚魂之法,讓兒便能時刻陪在你身邊了。”蕭黛歎息一聲,手中捏了個訣,動作很慢,像是怕千洄看不清記不住一般。
千洄學什麼東西都很快,尤其這訣與沈清讓有關,她學得更快,一遍就記住,一遍就能将沈清讓的靈魂聚來,也能看見,少的那一角靈魂是他眉間朱砂痣那處,那裡原是天珠皿,給傅問漁下過皿咒,後來靈魂消散時,這一片最為特别,也碎得徹底,故而傅問漁無法聚來。
“師父……”千洄望着這虛弱的靈魂模樣輕聲呢喃,眼中一眼淚,卻笑得很開心,能這樣,她也很知足了。
那天晚上,方景城放倒傅問漁睡下,為她拉好被子,就像平日裡她坐在椅子上便睡過去一般,隻當她是睡着了,什麼話也不多講,甚至還能容易地替她理好鬓角的發,吻過她臉頰,道一聲好夢,然後望着桌上的油燈,枯坐不歇。
蕭黛走進來時,方景城冰冷又機械的聲音道:“出去。”
“你想救活她嗎?”
“你能嗎?”
“我可以。”
蕭黛走過來坐在傅問漁床邊,看着已是氣息全無的她,這一回,她不再有以往的好運氣了,異人三次生死劫一曆,死便是徹徹底底的死,不再有活路可逃,真是個傻姑娘,死去的人哪裡值得她這樣付出?
其實蕭黛能在這裡,也要多謝傅問漁将異人神墓毀去,讓蕭黛能搶得一些時間的縫隙,争取時間來到這裡,殺了水南天以洩恨,若無意外,她也快要消散,畢竟是偷來的時間,總是要還的。
隻是她想,這些孩子們做了這麼多的事,如果給他們一個這樣的結局,未免太過殘忍,尤其是這異人,她已經曆經紅塵千千劫,如果就這樣去了,怕是上天也看不過去。
所以,既然她能動用異人禁術,逆天改命,對抗命運與上天,自己又有何不能做的?反正,她也是将要消散之人。
所以她的手指擡自己兇口,一團屬于她的白色異人本源被她取出,輕輕放進傅問漁的身體時,莫名的屋子裡飄進來了雪櫻花瓣,極是美麗的一種花,隻是這種花也很殘忍,需要用異人的身體來植養,人世間不能見,唯異人神墓中可有。
她的身子漸漸變透明,她望着方景城:“我不保證她一定能醒過來,但至少我可以為她續上一命,所有事情的起因終究是因為我,現在,是時候讓我為這一切付出代價,以及,出一份力了。”
一陣風吹過,她的身體盡數化作雪櫻花瓣,片片飛舞,消散天地間,而床上的傅問漁,有了微弱的呼吸。
方景城低頭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