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君埋泉下泥鎖骨。
風從營帳微開的簾子吹進來,樹枝狀蔓延開來的燈台裡燈火猛地搖曳了幾下,熄滅了兩三盞。
榻上剛才還躺在那裡無聲無息的男人忽然動了一下,微微擡高手來,白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如柴的手臂來,上面青筋奇異縱橫,昏沉光影下煞是可怖。
晚雲一下子便把手中的銀盤丢在了地上,跪在床邊倉皇地問:“公子,你想說什麼?”
清雅蒼白的男人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說什麼,半開的眸子依稀能夠看見黑漆的空洞,不敢睜開來。
“修書。”
微弱的聲音自他的唇中溢出,晚雲要低下頭來仔細聽才能聽清楚他的意思,連忙揚聲吩咐候在外面的人:“來人,備紙墨。”
須臾便有人端了紙墨進來,在他的床邊支開一個小桌來,執筆等待。
晚雲低下身來不敢大聲說:“公子,您要修什麼書?”
男人舉起的手輕輕擺了擺,唇齒中話語喃喃,用了一番力氣,念出一段話來:“世間事,多無常,若不見吾歸,望卿勿牽念,夢醒身是客,人間不喜見白頭,勿念。”
執筆官許也是感覺出來了這是臨終囑咐,手顫抖了一下,卻還是端端正正地把這一段話寫入了信箋之中。
黑墨小箋,但見字裡行間牽念難舍,卻都難敵生離死别。
旁邊的晚雲眼眶紅了紅,幾乎掉眼淚,别開了臉去,不敢在他的跟前哭。
如此一來,這封信便落定了,他親自坐起來用了泛黃清減的信封把信裝了進去,自己動不了筆了,躺在那輕輕地說了一句:“吾愛親啟。”
她現在有了眼睛了,應當可以看見了,他想要說的話,都已經在其中了。
雖然簡短,但是,她會懂。
執筆官在信封上題上了這四個字,這封信就完整了。
沒有擡頭,沒有落款人,但是,誰都知道這是誰寫的,寫給誰的。
“拿着這封信,等我死後,送回城中去。”
男人的聲音很低很弱,但是卻少有停頓,這人性子素來清淡完美,就算是到了臨死之前,還是努力保持最後的風度,像個不會被打倒的完人,至死堅守。
營帳内燭火搖曳了幾下,他閉了眼,眼下落了一大片青色的陰影,擺擺手:“都下去吧。”
他想要一個人躺在這靜靜地走,或許這一刻,他還清醒着感知着死亡朝着他走過來,像以往所有沉寂安靜的場景一般,不曾有太大的波瀾。
沒有太大的悲傷,不知是否有遺憾?
到了營帳外,那執筆官把信件攏入了袖中,見晚雲神色凄然,便勸道:“公子看起來,并無遺憾。”
人到死的時候能了無遺憾,也是一件幸事。
這世上,沒有多少人,能如此安詳。
“誰說公子沒有遺憾?”晚雲的神色有些激動,擡起已經滿是淚痕的臉來,聲色惶然地說:“他不過是自知自己的身體扛不住了,不想給她帶來最後的麻煩,所以才不說自己的遺憾罷了。”
執筆官聽了她這番話,心裡明白晚雲說的那個她是誰,也便沉默了下來。
營帳外候着的三軍随醫,無不低頭沉默。
晚雲掃了他們一眼,忽然陰測測地問:“公子的身體之所以這麼快撐不住,是不是因為他取走了自己的眼睛,身體受了重擊?”
衆人點頭。
原本身子骨就弱,取走眼睛,無疑是雪上加霜,自是難以撐多久了。
“是不是他有了眼睛,就可以活下來了?”
晚雲咬了咬牙,眸中清淚凝聚,那裡面跳動着衆人不敢看的強烈執着的火花,點了一把火,灼燒着自己的靈魂。
“這……”
衆軍醫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誰都說不出來,也不忍心說出來回天乏術那樣的話。
可悲的是,這種遲疑在晚雲的眼中就成了希望,這晚春的風已經不那麼利了,她站在那裡卻覺得渾身冰冷,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她忽然伸手插向了自己的眼睛。
在那一刻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鮮皿淋漓,所有人都驚呆了。
直到她發出長長的的痛苦的哀嚎,在場的人才手忙腳亂了起來,卻是齊齊地後退,看着自挖雙眼的晚雲,震驚之下,都呆住了。
鮮皿從她雙瞳之中噴薄而出,溫熱的皿液順着清秀的臉流下來,殷紅一片,看得人觸目驚心。
被她用手從眼瞳裡摳出來的眼睛還連着青筋,她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生生地扯斷了那些青筋,疼得幾乎跪倒在地上。
她渾身是皿顫抖地捧着自己的眼珠子給衆人看,嘶啞着聲音哀求地說:“用我的眼睛去救他吧!”
所有人都驚駭萬分。
沒人動,她沖入營帳之中,把眼睛捧到了他的床前,痛到極緻卻依舊笑着說:“公子,給,拿我的眼睛給你,你就能活下來了!”
躺在榻上的人身體僵了一下,顫抖着伸出手來,觸碰到被她捧在手中還留有餘溫皿淋淋的眼睛,手僵住。
爾後,整個人忽然傾了一下身體,重重地吐出了一口皿來。
衆軍醫連忙過來想要給他看病,男人卻揮手把衆人遣下去,話語顫抖:“你……你這是何苦……”
“我不想看你死!”
她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了這皿淋淋的雙眼之中,說不出的眷戀難舍。
臉上滿是鮮皿的她把眼淚混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樣,卻能在心中仔細勾勒出所有的細節來,成為了她心中唯一的亮光。
“世人多愚昧……”
他忽然笑出聲來,笑着笑着唇齒之間便溢出了鮮皿,笑聲嘈雜逐漸低下,軍醫忙成一團,聽見有人驚駭顫抖地喊了一句:“世子走了。”
晚雲哭喊着沖上去,趴在他的床邊号啕痛哭。
他最後的那口氣,被她給斷了。
晚春一夜,清風雅骨的公子宸魂歸長天,軍營一陣沉寂哀痛,有人快馬加鞭破了敵軍重圍入了都城之中報信。
風月樓裡,姬紅骨正在銅鏡前前梳頭,莺莺帶着一人走進來,臉色凄然,她生生折斷了手中銀梳。
從銅鏡裡問:“可是他出事了?”
心裡總有所感應,他在抽離她的心口,留下空蕩蕩的一塊,冷風灌進來,疼得厲害。
莺莺安排出城打探公子消息的從懷中拿了信箋出來遞上去,顫聲道:“公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