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多年前,尚且年輕的同學們聚在一起時,會興緻勃勃地聊着八卦哈哈大笑,沒有誰顧及形象,張牙舞爪也是青春的标志。
多年後,老同學們再聚一堂,有人西裝革履,有人衣着華貴。五光十色的大廳不同于陳舊熟悉的教室,将曾經的熟稔親切都照成白熾燈下的蒼白陌生。
秦真和白璐坐在一起,同桌的還有幾個叫得出名字來的同學,将近十年過去,能記得名字都已經很了不起了。
不知道是誰把地點選在了這樣一家昂貴的會所,金碧輝煌的包間大廳,極盡奢侈的陳設,光是坐在那裡都令人有些不适應。
秦真和白璐來得算是比較早的,挨着給每張桌子坐下來的同學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看着大家小範圍地聚在一起熱切談論。話題也沒什麼特别的,來來回回鑽進耳朵裡的都是那麼幾個詞:工作,薪水,結婚,孩子。
坐在一起的有曾經的學習委員,陳涵,當初成績一直名列年級第一,後來也考入國内著名的大學學了播音主持。秦真之前在地方電視台上看見過她,做的是新聞主播,漂亮得脫胎換骨,跟從前的那個不起眼的學霸壓根扯不上邊。
秦真偷偷瞄了她幾眼,懷疑她整了容,否則以前的塌鼻子怎麼就瞬間與兇部一起高聳起來?又不是氣球,打個氣就蹭蹭蹭往外漲。
左手邊坐着白璐,右手邊的位置是空的,新來的一個差點忘記名字的男人十分自然地坐在了陳涵身旁,隻朝着秦真和白璐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立馬就把臉轉向了陳涵,一邊驚歎她年輕有為,一邊把她前幾天報的新聞拿出來說。
其餘幾個同學也都還算混得普通,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事業、家庭,白璐一張嘴皮子翻上翻下,正好替秦真省了沒話找話說的力氣。
她閑着沒事,挨個挨個打量這群人,從他們的言談舉止到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能看出他們的現狀如何,這大概也是她賣房子這麼久以來練就的察言觀色的本事。
就在衆人說話間,又有人陸陸續續又來了,秦真的心一直懸在半空,直到那個人的身影終于出現在門口。
其實根本用不着她不時地往門口瞟一眼的,因為就在孟唐出現的第一時間,已然有人高聲喊起來了:“喲,快看,咱們孟大教授終于來了啊!”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大門口,而那個男人穿着白色的銀扣襯衫,下着一條黑色休閑西褲,整個人如同從水墨畫裡走出的人物,舉手投足間都散發出從容淡雅的氣質。
他沒有穿西裝,因為夏末的溫度仍舊很高,隻有有意炫耀自己事業有成的男人才會頂着酷暑穿上厚厚的西裝來參加聚會。
秦真注意到他的袖子一如從前,被整齊地挽至小臂上,那枚精緻的銅扣十分溫順地将挽起的部分固定住,像是在做一個重複多年以至于熟稔到習以為常的動作。
她知道也許全世界就隻有她一個人會無聊到把這種小細節也記得清清楚楚的地步了。
這樣想着,她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孟唐身上時,也抓緊時間貪婪地将他看了個夠。
豈料孟唐露出一抹微笑的同時,視線竟然掠過了她的臉,然後微微停頓了片刻,那眼神像是在說:“又見面了,秦真。”
秦真陡然間紅了臉,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班長站起身來來迎接他,想将他引入最中間的那一桌,畢竟他現在是國内著名的法學教授,更是這群老同學裡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理所當然應該被聚光燈籠罩。
孟唐卻搖搖頭,視線在人群裡慢慢掃了一圈,然後似是不經意地朝着秦真那桌看了一眼,“我坐邊上就好。”
“哪能讓你就這麼跑掉啊?坐中間坐中間!一會兒老師們都坐中間呢,孟大教授哪能蹲角落數蘑菇呢?”班長嘴皮子翻得快,“沒見咱們當初的班委都坐在中間的?”
“那……”孟唐似乎是想了想,才笑道,“語文課代表和學習委員可沒坐中間呢。”
班長朝秦真那裡一看,為了把孟唐留在中間,幾步就走了過去,強行把秦真和陳涵給拽了過來。白璐十分主動地跟了上來,“不帶這麼歧視平民的啊!我也要跟着湊熱鬧!”
“行行行,你湊你湊,沒說不讓你湊!”見孟唐終于挨着秦真坐了下來,好歹是留在了這一桌,班長終于笑眯眯的了。
隻有白璐偷偷地在桌下捏了捏秦真有些發涼的手,像是不經意地和她對視一眼。
秦真會意,她在說:沒事的,放輕松。
是啊,當然沒事,孟唐又不是豺狼虎豹,她究竟在怕什麼?
前一刻還矜持内斂的陳涵破天荒笑了起來,主動找了個話題,問起在座的人最近在忙些什麼。
這桌除了白璐以外都是曾經的班委,彼此也比較熟悉,沒有先前那麼拘謹了。
有人說在做木材生意,有人說在政府上班,有人說在做同聲傳譯……輪到孟唐時,他笑了笑,“在做教書匠,澆灌祖國的花朵。”
班長哈哈大笑,“你行了吧你,教書匠三個字就想蒙混過關?誰不知道你擔任法學院教授之餘,還自己成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啊?赫赫有名的真相事務所呢!前段時間我還聽說了,你上個月幫人打赢一場官司,好像是個什麼富家子弟玩弄小女生的案子。人家家大業大,本來把事情壓了下來,偏你分文不取地替那個小姑娘接下了案子,最終把那小子逮進了局子裡,簡直是正義使者、地球超人!”
“喲,班長你怎麼對孟唐的事兒這麼上心呢?”有人戲谑,“是看上咱們孟大教授了?”
“放屁!”班長是個不折不扣的直漢子,瞥了勞動委員一眼,“我媽每天都買報紙,那天蹲大号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剛好看見孟唐的專訪。”說到這裡,他又笑嘻嘻地轉向孟唐,“我說孟大教授你還真高冷啊,人記者問你一大堆話,你隻回答了一句:事務所存在的意義就是尋找真相。人性光輝已經上升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了。”
孟唐笑了,“隻是說實話而已,新聞媒體一向善于借題發揮,多說多錯,倒不如言簡意赅。”
班長簡直是個活絡氣氛的活寶,立馬又找到了新的話題走向,立馬轉向了陳涵,“喲喲,這兒不就坐着個新聞媒體的代言人麼?陳涵主持人,請問對于孟大教授的當面挑釁,您有什麼回應?”
陳涵笑得眼波嫣然,在座的男士心都快融化了,“孟唐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是我的錯。”
“你不是搞播音主持的麼?嘴皮子趕緊翻起來!一口一把刀子都能把他戳成篩子!”班長火上澆油。
“我那是照本宣科,對着字幕念就行了,人孟大教授可是兇有溝壑,出口成章,我哪是他的對手呢?”陳涵說話巧妙好聽。
孟唐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對班長說:“來之前我還在想,章鐘林現在是幹什麼的?現在算是明白了。”
“那你說說我是幹什麼的?”
“說相聲的。”孟唐勾起唇角,“來,說句‘我想死你了’給大家聽聽。”
大夥都笑開了。
經過這麼一個插曲,秦真懸着的心也放下來了,看樣子輪不到她自報家門,彙報自己最近在做什麼了。豈料班長非常非常欠扁,為了盡快從說相聲的屈辱下走出來,居然又一次接起話茬,“诶,秦真,到你了到你了,你還沒說你現在在幹嗎呢。當初咱們的大文豪,怎麼,現在是不是成了文學家了?”
秦真沒讀大學的事情沒多少人知道,班長又是男性,自然跟女人不一樣,不會東打聽西打聽的,還真不知道秦真現在的職業。
在座的都是小有成就的人,就連坐在她身邊的白鹭也是銀行會計,工作穩定、薪水優渥。秦真有些尴尬地捧着茶水,笑着說:“什麼文學家不文學家,我現在在房地産公司上班。”
班長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你是在幫他們做廣告策劃的?也行啊,房地産可是好項目,你文筆好,做創意設計也很适合啊!”
“沒,我就是賣房子的。”秦真還是笑。
“這樣啊……”班長好像是在絞盡腦汁地想下文,“賣房子也好啊,這個,賣房子的話,以後咱們要是賣房子也可以來找你,你還能幫忙打個折呢!”
“好啊……”秦真微笑着和他開玩笑,豈料陳涵卻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房地産開發公司是私人企業,一般職員沒辦法自作主張給你打折的哦!”陳涵笑着指出班長的錯誤,一針見皿得就跟在播新聞似的。
“一般職員”四個字說得委婉動聽,秦真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緊,很明顯地感覺到了大家沉默了片刻。
于是她那句“好啊”的玩笑話也當真變成了一個笑話,隻不過好笑的成了她,好像她是在打腫臉充胖子,明明沒那個本事還非要為了面子硬撐下來。
陳涵又說:“除非你認識老總,打折的事兒還可能有點希望。說到這兒,哎,秦真你是在哪家房地産開發公司呢?前段時間我做了個這方面的新聞,說不定我還認識你們老總呢。你是在遠航集團上班嗎?”
“沒有遠航集團那麼有名,隻是家普通的小公司。”她平靜地擡頭,沒有看見輕蔑的目光,也沒有看見不屑的表情,但是衆人的沉默也十分成功地令她心裡一滞。
不像其他人說話時那樣,每個人都笑着參與,笑着打趣,輪到她了,他們就無話可說隻能沉默以對了。
到底還是格格不入的。
其實職業和身份對她來說從來沒有什麼值得自卑的,她學曆不高,自然就隻能待在這樣的崗位上賺錢,養家糊口。可是因為孟唐坐在身旁,一切平和的心态就都有了新的變化。
曾經的她那麼努力地在語文這一科上拼命攀爬,課下廣泛閱讀,隻為了在每周的作文課上獲得一次上台朗讀周記的機會――因為她理科不行,也就隻有在這一個領域上嶄露頭角,好讓孟唐看見她了。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會令你擁有無窮動力,你希望在他面前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理所當然也會因為他看到你不好的一面而羞愧難當。
這一刻,秦真忽然很自卑。
曾經的他們隻是成績上有十名的差距,而今呢?他們的人生早就在分岔路口沿着不同的軌迹悍然奔走,他一路走向輝煌,而她則走向了平庸。
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哪裡隻是當初的十名之隔呢?
她低頭看着淺黃色的茶水泛着淡淡的霧氣,捧到嘴邊打算喝一口,卻冷不防在下一秒聽見了孟唐的聲音。
他說:“秦真,其實之後可能還要請你幫我個忙,我還得多多仰仗你才是。”
大夥都不明就裡地望着他們。
秦真的茶杯也在嘴邊頓住,然後她慢慢地擡起頭來看着身側的人,隻見孟唐對着她笑得幹淨溫和,眼裡是春風一樣的和煦柔軟。
他說:“我在歐庭買了套房子,之後要在LaLune裝修。售樓部的主任告訴我,你在負責這個項目,所以……”那個笑容有逐漸擴大的趨勢,好看得令人屏息,“所以之後我可要好好跟你拉近關系了,秦經理。”
大廳裡的冷氣開得很足,茶杯在手裡散發着溫熱的霧氣,那種溫熱的感覺一路也蔓延到了心裡。
他是在幫她走出剛才的尴尬嗎?
秦真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片刻之後才笑道:“好啊。”
這才敢若無其事地直視他,然後驚覺他離她這麼近,明亮澄澈的眼睛裡竟然隻有她一個人。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心裡冒出了好多好多粉紅色的小泡泡。
然後她聽見陳涵笑着問孟唐:“呀,我以為你隻是回來辦事,原來真打算在這裡安家了?葉落歸根麼?”
孟唐點頭,“在外面很久了,還是更喜歡熟悉的地方……還有以前的老朋友。”
陳涵連說話的姿态都那麼好看,新聞主播就是不一樣,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哪一個姿态哪一個角度示人最優雅。她從盤子裡挑了隻糖剝開來,自然又放松地打趣說:“不過這麼急着買房子了,是不是打算既然已經立了業,現在就得抓緊時間成家啦?”
言下之意無非是在暗示孟唐是不是在為婚姻大事做打算了。
大家都對這個問題産生了無與倫比的好奇心,白璐瞟了秦真一樣,發現她也倏地緊張起來。
孟唐還是那麼淺淺淡淡地笑着,語氣自如地應了一句:“是啊,被你猜中了。”
咔嚓一聲,秦真的心一下子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