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侯爺這樣子,想必世子爺當初告訴我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了。”沐明原本還存了一線希望,自家兒子是被人冤枉的,孩子還有救,命不緻死。
但到了這會,眼見自家主子少見的崩潰失态,沐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心裡當即就徹底的絕望了,養了幾十年的兒子,一朝命喪黃泉,白發人反倒送起了黑發人,這種錐心之痛,使得沐明老淚縱橫,難掩悲傷。
他抖抖索索的跪倒在地,哽咽着哀求沐德邤,“侯爺,主子爺啊,我兒以下犯上,密謀弑主,罪無可恕,隻是,請您看在老奴的老臉上,賜他個全屍,讓他入土為安吧!”
“好歹,好歹讓屬下和他娘,逢年過節的,能給他燒點紙錢不是?”
沐德邤看着沐明流淚叩頭,原本高大的身軀,偻成一團,越發顯得蒼老不堪,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沐明當年才到他身邊,那生龍活虎的模樣來。
兩廂這麼一對比,他的心中好不恓惶,“沐明是我沐家的奴才,他尚且知道,兒子犯了大錯不可活命,隻求個主子給留個全屍,給家人留個念想便知足了。”
“可反觀我自己呢?”
養了幾十年,耗費家族無數的人力,财力,物力,這才将人培養成才。
可結果是養了一頭餓狼,這厮不但要謀害親弟,破壞綱常,甚至還做出将本國人口賣給敵國,這種決不可饒恕的大錯!
戎狄每年犯邊,最大一方面,就是他們的種族人太少,要掠奪大周的女人和孩子,繼而壯大戎狄的勢力。
沐家這百來年,浴皿奮戰,打生打死的都是為了什麼?
不就是為了保護大周的子民,不被戎狄的強盜糟蹋,坑害嗎?
逆子可倒好,隻為了一丁點的蠅頭小利,竟然私底下出賣自己的同胞!
這和叛國有區别嗎?
沐德邤清楚的知道,沐逸山幹的這事,真要是論罪,隻能判為通敵罪,可在他自己的心裡,卻覺得這跟叛國沒什麼區别,甚至比直接叛國更可恨!
拿着朝廷的俸祿,吃着西地的糧食,受着大周子民的敬仰,卻将老百姓當牲口一樣,倒賣給敵人!
這事情真要是被當今聖上知道了,那可真是滅家毀族的大禍事,要知道,随着時間的推移,當年陪着聖祖打下江山的老人,現在都成了皇族最忌憚的存在。
平日裡想發作苦于沒借口,這要是面對送上門的借口,人家還不趁機來個滅虎除患啊?!
到時候别說是罪魁禍首的沐逸山得死,就連沐家這諾大的家族,都要面臨覆滅的危險,沐德邤被親兒子氣得心口發疼,“真不知道這逆子是中了什麼邪,竟是拿整個家族來冒險。”
鬧出這麼大的爛攤子,就為了和親弟争侯爵之位,沐德邤真想問面對面的問這逆子一句,“你把整個侯府都搭進去,就算争赢了,侯府垮了,你的勝利還有任何意義嗎?”
“感情你的目的,就是了把家族送到地獄?:”
灰心!痛心!還有深深的内疚感......
“怪我一時想岔了,要是能早點跟他說明白,斷了他襲爵的念想,怕是也到不了這一步。”可此時就算他再懊悔,又能有什麼用呢?
“根本就是于事無補啊......”沐德邤唇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大為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先将沐明給拉了起來,“沐明,你也不要太過傷心自責,這件事情,我已經決定交給你們世子爺處置了。”
“不過,我看你兒子認罪的态度很好,我也會把你的意思轉告,想來,有這兩點,阿炫他不會做的太絕。”
沐明一聽這話,真是萌發出絕處逢生的感慨,眼睛裡閃耀的光芒,看的沐德邤都忍不住被觸動。
他拉着老長随的手問了句,“你現在擔着差事嗎?”
沐明苦笑着說,“老奴殘疾之人,那裡能做事?好在侯爺您體恤,每個月倒是能領些錢糧,嚼用是盡夠了。”
“再說兒子,丫頭們也都有差事,她們再孝敬我和他娘些,富裕的都有了。”
他們家因着沐明的救主之功,這些年在侯府也很是風光,不光兒子是大爺的長随,就連姑娘都是小姐身邊伺候的大丫鬟,日子過得還真是挺不錯。
沐德邤聞言頗為欣慰,但還是問詢沐明的意見,“你要是想領差事,不妨跟我說,總會有合适你辦的差。”
沐明一臉慚愧的連連擺手,“不,老奴謝主子厚愛,但現在這樣就已經夠好了,老奴再不敢有奢求!”
言下之意,我不要任何獎勵,您要是真有心,就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沐德邤此刻的想法,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不是最開始那種,知情者殺無赦的想法了。
可他也不想給沐明太大的希望,萬一沐淩炫非要殺沐仁呢?
那不是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嗎?
因此也隻能是安撫老長随幾句,不讓人太過傷心罷了。
直至進了恒德苑的大門,沐德邤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去請世子過來。”
半夜三更的,到處的院門早都落了鎖,也虧得是沐德邤親口命令,要不然,沐淩炫都不是那麼容易在深夜中的侯府任意穿梭。
誰知道到了恒德苑,卻被沐晁擋在靜怡思的門口,這位抱拳躬身,小聲又飽含歉意的說,“世子爺,小的們剛陪侯爺從沐明家回來,他老人家這會情緒不穩,因此就不見您了。”
“侯爺讓小的跟世子爺說,大爺的事情由您全權處理,到時候直把結果告知即可。”
沐淩炫聽到父親将大哥交給自己處置,當即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沐德邤對沐逸山的回護,是個人都知道,怎麼這次,卻連一句說情的話都沒有?
原本沐淩炫想着,自家老子的脾氣又臭又硬,想要他完全不管沐逸山的生死,且得用些力氣呢,誰知道,親老子這次是一反常态,放手放的這般簡單迅速,這就完全不管了?
沐淩炫一時之間覺得如置夢中,感覺咋就這麼的不真實呢?
懵懵忡忡的回到自己院子,他竟是罕見的失眠,烙煎餅似得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睜着眼睛到了天亮!
于是,沐淩炫起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思召去将心腹幕僚請過來,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嘛,他自問自己從來都不是嫉賢妒能之輩,遇到難題,就虛心請教,這才是一方霸主該做,當做之事。
用完一頓滋味不知好壞的早飯後,沐淩炫最信任的幾位心腹們,總算是進了武濤院的大門,主仆幾人聚在小書房東次間的圓桌旁,在針對昨夜侯爺的突發情況,做了一番深刻的探讨之後,沐淩炫對親老子昨夜之舉有何深意,總算是能确定了,“搞了半天,父親這是給我來了一招以進為退啊。”
他不禁攤開雙手,看着圍坐在雕花圓桌旁的三位幕僚,無奈的問道:“那我們該如何應對呢。”
坐在沐淩炫左手邊的,是一位身穿褐色書生長袍,頭戴同色書生巾,年約五十的文士,此人名叫彭言甯,是寶泰五年的進士,家中薄有資産,一番經營下,倒是順順利利的得了官,隻可惜他為人太直,又不懂經濟,沒多久便礙了旁人的道,被上司栽贓,免官去職發配到了西地。
當年才十多歲的沐淩炫,正是擴張自己實力的當口,人到用時方恨少啊,少不得再他老子的軍營裡,私下打聽有本事的人。
幾經探看,沐淩炫發現這位充軍的文書,吃酒賭錢還能把自己的差事做好,做完,是個隐藏在不羁外表下的真人才。
當下便禀明沐德邤,将其調到身邊聽用,這位在銀錢上吃了大虧,立志要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在鐵盾營裡便管着銀錢開銷,後來又被沐淩炫一力支持,如今倒是十分懂生意之道,不管是心裡,還是手中,都打的一手好算盤。
沐淩炫在平京和戎狄那邊的生意,都是這位一手經營着,他是幹什麼事情,就操什麼心。彭言甯想到富得流油的大爺,第一個忍不住感歎,“大爺不但管着旭虎關,身後的古田城也早就被他收入囊中,兩者相加,可是一塊超級大肥肉啊!”
“此番,若是世子爺您能将古田城弄到咱們手裡,不是卑職吹噓,卑職敢保白虎營的軍資再無短缺。”
沐淩炫右手邊的張長儉,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聞言敲了敲桌子,無奈的提醒這些還沒把主人收拾掉,就想要打人家所屬物主意的同僚,“我說彭兄,現在大爺可還是宣平侯府的大爺呢,隻要這次的事情沒處置完,侯爺他老人家沒下令将其嚴辦,他就還是旭虎關的大将,古田城的主子。”
“你這會就想瓜分人家的東西,是不是想的有點太遠了?”
張長儉是沐淩炫被他老子扔到軍營後,遇到第一個不因為他身份,單純隻是想要照顧他的老屯長的兒子。
沐淩炫也不是一開始就像現在這麼厲害的,剛進軍營的他,年紀小,力氣小,卻要和成年人做一樣的訓練,每天結束訓練,可真是累的手指頭都不能動彈了,長官喊一聲結束,就癱在原地,也是常有的事兒。
老屯長看着這麼點大的孩子,每天都要受這麼大的罪,明明是貴族的孩子,卻過得連自家孩兒都不如,心生不忍之下,少不得明裡暗裡的照拂,也算是給陷入黑暗的沐淩炫,帶去了一抹難得的溫暖陽光。
現在想想,要不是當年老屯長一時的善心大發,搞不好沐淩炫現在的性格會更扭曲!
後來沐淩炫長大了,出息了,在沐德邤許他建立白虎營的第一時間,就把老屯長調到自己跟前聽用,主管糧草軍需。
前些年老屯長年邁,便開口相求,想讓張長儉這個小兒子頂上這個差事,沐淩炫到底對他和旁人不一樣,默許了這一以公謀私之舉。
隻不過,他也不是沒有成算的人,張長儉一來報道,沐淩炫就把人擱在眼皮子底下,生生考察了整整一年,多番試探考量,都證明這人是個忠心的,甚至比老實的老屯長,還多了幾分機靈變通。
這才放心大膽的,讓張長儉開始掌管軍中要緊的糧草軍需,這麼些年下來,沐淩炫早就将其收攏成心腹了,現在更是和年長的幕僚一般對待,可見此子是個有真本事的。
“卑職本就主管白虎營的刑罰,就咱家大爺犯的事兒,隻有死路一條,念他是侯爺長子,腰斬,砍頭就算了,可以留一條全屍。”聽到張長儉的提醒,坐在沐淩炫對面的任萬沙,铿锵有力的進言。
這位三十來歲年紀,身高九尺,濃眉大眼,一身的腱子肉,渾身上下都寫着彪悍兩字!
怎麼看都是個沖鋒陷陣,武功高強的猛人,可實際上,這位是沐淩炫早年間招安的馬賊,原本在西地最大的馬賊營子裡做軍師,棄暗投明後,便在白虎營掌管刑罰,最是個認理不認人的主兒。
再加上他手底下狠,心又細,但凡是犯了事的人,到了他手裡,嘴再硬都熬不過三天,準保就招認了,白虎營有句話,‘甯可上陣殺敵死,不進刑堂見萬沙。’
由此可見,這位得有多招人怕了。
可張長儉身份不同,為人又是個光明磊落,沒有把柄給人捏的,那裡會害怕任萬沙呢?
當即就沒好氣的瞪了這倆貨一眼,拱手對沐淩炫說:“世子爺,大爺的事情,可不是等閑的小事,此事牽扯的人和事都很多,您可一定要慎重處理才行。”
“其實,卑職私心裡覺得,這未嘗不是侯爺在考量您的意思。”
“要是您心存不忍,輕輕擡手,就這麼放過大爺,那麼,依着咱家侯爺忠君愛國的性子,肯定會對您的處置不滿。”
“但要是您依照大周律法,真的殺了大爺,斷了大爺的生路,咱侯爺又是個愛子的好老子,到時候豈能不在心裡給生性涼薄,刻薄無情的您記上一筆?”
說來說去,這不是不管沐淩炫怎麼做,都注定要在沐德邤跟前落下不是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