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青陽正給自家世子爺奉茶,見了熟人,咧嘴一笑,他們四個人都是家生子,打小一起長大的,倒是挺有默契,齊齊在沐淩炫身後靠牆而站,眉來眼去的,也不知道都打些什麼主意。
沐德邤見沐淩炫和沐樂山一前一後的進了門,便對沐淩炫說,“你先等會,我和你樂叔有事兒說。”
沐淩炫聞言立即就站起身,躬身行禮,溫和的回了句,“兒子不着急,父親您先辦正事。”
他這學的是藍宏森和林懷德兩人的做派,這倆平日裡對待藍明東就是這樣兒的。
原本對父親疏離冷淡的人,不過幾個月沒見面,就突然變得客氣有禮貌起來,沐德邤和沐樂山都看的愣了神,兩人的眼神都在沐淩炫身上,一時竟是忘記了要做些什麼。
面對這樣恭敬有禮貌的兒子,沐德邤明顯有些反應不過來,這些年,他對頻頻越界的沐逸山回護了好幾次,雖然從根本上來說,他是在維持侯府的和平,想讓年富力強,作戰經驗豐富的長子,多替年輕的嫡子出些力。
可這點子私心,對長子未免有些涼薄,因此沐德邤從未宣之于口,就連在最心愛的夫人跟前,也從來沒說過。
時間久了,世人都以為他偏幫庶子,對寵妾白氏另眼看待,可這些人怎麼就不想想,他沐德邤生了六子,除了長子骁勇,老二平庸,老三隻會賺錢,嫡子有大将之風,偏年紀還小,連親事都沒定下,再往下兩個小的,都還在學騎馬拉弓。
他這裡将長子圈禁倒是容易,難道從此以後就讓嫡子常駐邊關麼?
沐德邤想嫡孫已經很久了,心裡算着,再怎麼樣,也得等沐淩炫給他生下兩三個孫子,才能将人放到邊關去。
天知道,他夾在兩個兒子的争鬥中,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正因為被這些糟心事影響,導緻沐淩炫和父親一點都不親近,這位怕是再心裡恨他老子偏心長子寵妾,所以對父親的态度很有些桀骜不馴,西地人的生冷蹭倔,在沐淩炫的身上表現了個十足十。
“沒想到啊沒想到,臭小子出門幾個月,回來竟學會以禮相待了。”沐德邤摸着胡須,暗暗的在心盤算,“看铉兒這樣,嶽父和大舅子倆人怕是沒少下功夫,今年送往京城的年禮,倒要比往年再厚上三分才行。”
“咳,咳。”沐樂山先回過神來,不免出聲提醒主子一聲。
沐德邤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心裡對自己的失态大覺不好意思,但是面上卻絲毫不顯,扭過臉,和得力臂助說起正事,正常的就好像剛才瞧着兒子發呆的人,不是他一樣。
有沐淩炫這麼一打岔,沐德邤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沐樂山,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湯,他對青陽幾人吩咐道,“你們四個去外間守門,不許放人進來,任誰有天大的事情,也等我們父子倆說完話再論。”
青陽四人連忙躬身應‘是’,低着頭退了出去,不一會功夫,屋裡的人走的幹幹淨淨,就隻剩下他們父子倆人。
沐德邤想到剛才兒子的有禮,再想到為了侯府大局,為了邊關的安甯,少不得又要包庇長子一回。
明知道自己不過是在磨練嫡子,可許是見到兒子的态度少有的軟化,沐德邤竟少見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就那麼垂着眼簾,端坐太師椅中,卻是久久未發一字。
額,親親的父子兩人對坐在一起,卻是冷場了......
沐淩炫努力回想平日和藍明東等人相處的場面,眼神迅速的在父親書案上掃過,剛好看到父親面前的茶盞缺水,便鼓足勇氣站起來,幾步走到牆邊的長條案上,端起熱乎乎的白瓷梅花紋茶壺,親自給父親斟了一杯熱茶。
“父親剛和樂叔說了那麼些話,不如先喝點茶水,潤潤嗓子,咱們爺倆再說話不遲。”沐淩炫盡力溫和的說話,心裡忍不住暗自尋思,“這聲調語氣,也不知道學的像不像?”
卻是不知道,往常這‘爺倆’兩個字,多是藍明東對晚輩說的,他這會對父親這樣說,還真是有些不合适。
隻不過,沐德邤這會心裡正如驚濤駭浪,狂風掃過境般震驚,他這一點點的失誤,完全沒有引起他老子的懷疑。
看着眼前冒着飄渺熱氣的茶盞,聽着兒子柔和溫馴的話語,沐德邤突然生出一種身處夢境的荒謬之感來。
“溫馴!”他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苦笑連連,“這個詞,從來都用不到铉兒的身上啊!”
這個嫡子,是他千盼萬盼才得了的,生這孩子的時候,夫人怕後院有人起壞心,幹脆千裡遠行,在京城安全生下兒子後,這才給他來了一封信,告知他沐德邤有了嫡子了!
可是,在狂喜過後,沐德邤看着長子面帶微笑,說着恭喜的吉利話,這才蓦然發覺,自己這個嫡子的年紀,和庶長子差的實在是太遠了些。
那時節的沐逸山已經十六歲,打小便被老侯爺當做侯府未來小主子般教養長大的,文才雖不行,但武功高強,已經能跟着爺父上陣殺敵了。
若隻是個心腹,手下,也許狠狠心就為嫡子将這個障礙給除去了,可偏偏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沐德邤才冷皿,也不至于殺子啊。
于是,對這個事情,便也就一日複一日的拖了下去,沐淩炫小時候出意外的時候,沐德邤不是沒有懷疑過長子。
可是白氏和沐逸山都是賭咒發誓,絕無謀害弟弟之心,而白氏更是撞牆以表清白,他當時看的很清楚,若不是沐逸山離得近,身手好,白氏是真的難活命。
這一意外,倒讓沐德邤的疑心散了些。
恍惚間,匆匆十年過去,當初的稚齡小兒,不知從何時起,便已經長成眼前這般俊逸的兒郎。
這孩子自小被他逼迫的緊,功夫好,心思深,最主要還是個膽大心細下手黑的主兒,那彪悍狠辣的勁兒......
“當初将山兒給铉兒做磨刀石的想法,現在看起來,對是對了,可就是讓親兄弟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直至現在無法彌補的地步。”沐德邤想到這裡,忍不住的搖頭,“你說說,就他這麼個厲害的,動辄就要滅人滿門的主兒,誰敢輕易招惹,和他作對?”
“山兒說的話,有真有假,阿炫在外面的仇家衆多,想要殺他報仇的不知凡幾,山兒想要渾水摸魚,撿個現成的便宜,隻怕也是有的。”
“隻是沐仁那孩子,往日瞧着是個好的,沒想到竟是膽兒大,暗地裡肖想主母不說,還敢和馬賊合謀,反過頭來坑害自己的主子。”到了這會,沐德邤總算想到了正事上。
原本還想責怪沐淩炫幾句,怪他心狠手辣,仇家多,這才惹來這通大麻煩,俗話說得好,蒼蠅不叮無縫蛋,要是沐淩炫立身正,沐逸山那能找到下手的機會呢?
登時就想好好的教育下兒子,讓他知道,不能隻是勇猛無敵,心狠手辣,平日裡做事也得多動動腦子才成,暴力鎮壓隻得一時的臣服,想要長久下去,還是要懷柔安撫為上才對。
可他一瞧見沐淩炫那柔和的面龐,唇角甚至還帶着一抹微笑,頓覺心中一緊,想好的說教之詞,就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這麼多年了,難得兒子在我跟前乖順一回,就是看在夫人的面兒上,今日也不好說的太過。”這就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将宣平侯府未來的主人,溫言細語的開解一番,也算是緩和緩和父子間的感情吧。
沐德邤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熱茶,溫聲道:“挺好,你也别站着了,咱們爺倆坐下說話。”
這個‘挺好’,也不知道是說茶好呢,還是說沐淩炫的态度好,隻是這位态度一軟,常用的‘爺倆’便溜出來了。
沐淩炫一聽‘爺倆’這倆字,心裡登時一熱,往日這倆字,多是用在大哥,二哥,三哥,甚至是五弟和六弟身上的。
沒曾想,自己不過好言好語的問了個安,親手斟了杯茶,就也能用到自己身上了,而且自己說這兩字沒啥感覺,怎麼一從父親嘴裡說出來,就憑生這麼多的感觸呢?
沐淩炫有點蒙,悶聲應了聲‘是’,依舊走回原處坐下。
沐德邤滿意的輕撫長須,刻意緩和的說道:“聽你大哥說,因着一個背叛的奴才亂嚼舌根子,讓你對他起了誤會,為父今日做個和事佬,幫着你們兄弟倆說和,說和。”
說完,他還借着低頭飲茶的空兒,偷偷瞥了一眼兒子的神色,暗想這位要是暴跳如雷,自己今天可要穩住,得記住今天的本心,乃是幫着孩子們說和,不能再動了氣,反而給吵起來了。
“誤會?”沐淩炫聞言不怒反笑,“哦,那父親不妨說給兒子聽聽,那背叛大哥的奴才是誰,兒子對大哥又起了什麼誤會?”
說話間,這位也是不驕不躁,面上似乎還帶着一抹笑意,和往日一碰就炸的做派真是大相徑庭。
“哎呦,這孩子的言行,和往日大有不一樣。”沐德邤暗暗心驚,“我都這樣說了,他竟然還穩得住,這可不是對父親有禮,能解釋得了的。”
以他給沐淩炫當了十六年老子的經驗,但凡自己幫着老大說半個字,這個兒子都能氣憤的眼裡噴火。
心情好的時候,冷笑連連,一臉的不忿,要是心情不好了,更是會失控的大喊大叫,全身上下都叫嚣着,‘你偏心,你不是個好父親!’
沐德邤能生出這樣兒子,可見他自己的脾氣也不會好到那裡去,所以不管沐淩炫是大喊大叫也好,冷笑連連也罷,都看的他這個為人父的心中火起,每每父子倆都是不歡而散,幾個月不見一面,見面也不說一個字都是有的。
他今兒因着種種事情,決定要把兄弟間的事情冷靜處理,怎麼這個爆碳脾氣的小子,今日也改的這般徹底?
沐德邤稍一走神,便将長子說的事兒,一字不改的給沐淩炫說了,心裡還有那麼點高興,“看看,孟軍師說的真沒錯,隻要大家都能冷靜下來,萬事好商量嘛。”
聽父親所言,大哥一如既往的幹脆決絕,不但将心腹臂膀沐仁,出賣了個幹淨,甚至還不惜給妻子身上潑髒水,用這點來博得沐德邤的信任和同情。
将自己弄得清清白白,成了大好人一個,若要尋什麼不是,那就是識人不清,妻子太美貌了。
雖說,沐淩炫知道大哥的綠帽子戴的結實,但沐逸山為了自己能脫身,就将心腹幹将,和妻子的名聲全都抛棄不要,可真真是不怪薛如蘭要反将他一軍了。
但是,父親啊父親,您怎麼就不想想,沐仁要真是看上了主母,他要陷害的也應該是沐逸山,幹嘛跑來陷害我啊?
難不成,沐仁做成了這事,立了大功,沐逸山就能把妻子拱手相讓?
這可不是一個妾,一個丫鬟,而是正經的妻子!
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是哄人你也得把人給哄瞌睡吧?
這樣的敷衍沒誠意,當真該死!
沐淩炫能感覺到,憤怒的小火苗在身體裡無比努力的撲騰着,全身的皿液都在變燙,它們一邊歡暢的流淌着,一邊肆意的叫嚣着,‘憤怒吧,拆穿這可笑的謊話,為自己找到最基本的公道!’
‘撕碎一切!毀滅一切,才能拿到一切!’
平常要是這沸騰的感覺來了,沐淩炫隻會順水推舟,随心而為,保不齊就要和自家老子大鬧一場了。
可現在,他還有心願沒達成,千萬不能把場子給攪合了,這會要是和父親鬧掰了,再想心平氣和的坐下談事情,恐怕是沒可能了。
想到自己和藍佳音的親事,會因為自己一時控制不住,而灰飛煙滅,沐淩炫心中一痛,趕緊就閉上雙眼,默默的,努力的,用力的去想小丫頭那俏麗的笑容,還有那狡黠的眼神。
果然,藍佳音對他的影響力是很大的,待他重新睜開雙眼,隻見一片清明,絲毫不見尋常應該出現的皿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