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熊蟲
寒假的第二天,我搬進了陸教授的家,小喬在戀戀不舍中與我告别。
“子秋,你要記得忙裡偷閑給我發短信打電話啊。”臨走的時候,他叮囑了又叮囑,因為我告訴他陸教授是個工作狂人,做起事來沒時間觀念,讓他不要主動給我打電話,怕陸教授不高興,等我有時間再打給他。他生怕我忘了,所以叮囑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他這叮囑竟完全沒有用處,因為我根本沒有忙裡偷閑的功夫。
陸教授别看聊天的時候慈眉善目,完全不着邊際,工作起來,卻是嚴謹認真,吹毛求疵。比如一個案例的整理,隻要稍微不精煉,或者有個别詞句不當,她啪的一下就扔過來。
“你好歹是個大學生,遣詞造句都不會嗎?”這算輕的。
“你腦子裡裝的什麼,是腦細胞嗎?”這也算委婉。
“你笨成這樣,真不知道顔朝哪隻眼瞎了,會把你薦給我,難道他不知道工作不能徇私情?”有了侮辱性的詞彙。
“你要再弄不好,就給我滾出去。”打算掃地出門了。
……
好在我不是一個特别計較的人,倒不是我心兇多博大,而是我本性如此,加上需要這份工作。況且,除了事情做得不如她的意,陸教授會罵我,其它時候,對我都還不錯。所以,我便隻有加倍努力,加倍仔細,加倍認真,反反複複校對那些案例,以至于到了能默誦的地步。我記憶本就好,看這麼多遍能默誦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有時陸教授要引用某個案例去查找時,我随口就說給她聽了,如此幾次,陸教授驚奇的不得了,她問:“子秋,這成百上千個案例,你都記下來了?”
我點點頭,這些案例都是我一字一句提煉出來的,我當然記下了。
“你不覺得枯燥?”
我搖搖頭,過了兩秒,又加上一句:“我覺得很有趣,就像在看一個人的故事。雖然大多故事很傷悲,但是,我能通過這些文字,感受他們的心情,明白他們的困惑。”
“那你能找到問題的症結嗎?能找到疏導點和突破口嗎?”陸教授眼裡充滿一種奇異的希冀之光。
我在這種光裡,緩緩的搖了搖頭。
陸教授眼裡的光黯淡下去,不過轉瞬又亮了起來,“子秋,那你有沒有興趣學?我可以一點一點教你。”
我認真想了想。興趣嗎?從小到大,如果說興趣,我好像隻對武俠書感興趣,因為我喜歡那個天馬行空的世界。可現在呢,這些案例,似乎也能讓我着迷,我透過那些冰冷的文字,能看到一個人内心的掙紮和絕望,但我卻無能為力,就像一個不會遊泳的人,看到有人溺水,卻隻能在岸邊看着的那種無能無力。而今陸教授說的教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在學會之後,能對那些溺水的人,施以援手?
我心裡有種忐忑的雀躍感,惴惴的問:“我能學會嗎?”
“當然能,”陸教授的回答沒有一點遲疑,“你有這方面的天賦,敏感、細膩、冰冷,而且做事嚴謹、仔細、認真,每一個特點,都十分适合從事這個工作。而且,這段時間,我從你偶爾的怔忪中,從你過年不回家的行為裡,看出你應該有自己的心理郁結。換句話說,你是一個受過心理創傷的人,這樣的人,更能感同身受病人的痛苦,也就更容易找到病人的突破口,隻要我稍加點撥,你就能成為一個天才的心理學家,比當年的南宮洛更剩一籌。南宮洛太靈性、太熱心,容易把自己帶進去,這是學心理的大忌。但是你不一樣,你足夠淡漠,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應該很快就能從一個病例中抽身而退,子秋,跟我學吧,我會讓你從中找到非同尋常的樂趣的。”
我被陸教授的肯定攪得心都熱了起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隻是長了張美麗非常的臉,其它方面,何止資質平平,有時甚至是愚鈍。我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會得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如此青睐,這一刻,我即便不相信自己,我是不是也應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鄭重的跟陸教授說:“謝謝您,我會努力的。”
接下來的日子,陸教授丢給我幾本大部頭的心理學教材,像《心理學導論》、《心理學與生活》,都是英文版的,看起來頗為吃力,而她又忙得很,根本沒所謂的時間教我,便讓我舍近求遠,去找她的得意門生顔曦。顔曦是顔朝的弟弟,遠在美國開了個心理咨詢室,通過無線電波,我似乎能看到一個理智、淡然、博學、安份的男人,他彬彬有禮、有問必答,但絕不多置一詞。除了心理學方面的問題,他沒跟我說過一句其它的話。
“你和那個怪伽交流得怎麼樣?”有時喝茶的功夫,陸教授也會過問一下我的學習情況。
“還好。”我說,“他很耐心,隻要我問,從不厭煩。”
“他當然不厭煩。”陸教授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電腦,你問什麼,他答什麼,沒意思得很,完全不像小朝這樣有趣。”
我笑笑,其實我覺得顔曦,唔,還好,是真的還好!和一個電腦交往,感覺很安全。
日子在這種沒日沒夜的工作和學習中過得飛快,轉眼除夕即至。小喬在這個過程中,沒給我打過電話,但發了很多短信,我每天臨睡前,都會一一看那些短信,偶爾挑幾條回複。我看着那個愛笑的男生,在短信中苦惱的訴說他的思念,嘴角就禁不住彎起。想念心愛女孩的小喬,會是什麼樣的呢?那新月一樣的眉毛,還會那麼舒展嗎?我覺得我很想他了,十分的想,雖然才分開半個月而已,可我已經感覺過了很久很久。
除夕下午,陸教授的兒子媳婦回來了,他們也在這個城市,偶爾會過來看看,除夕這天,估計會留下來過夜,陪老母親跨年,因為我看到小阿姨玲姐早早收拾出一間卧房。
除夕,從來都是一個團圓之日。
我忽然想家,盡管,那個家已經不要我了,但是顔朝說過,天底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有時絕情是另一種愛。這一刻,我放棄過往那種固執的恨,相信他們趕我出來,隻是想讓我忘記穆子謙。哦,穆子謙,我的初戀!
除夕的黃昏沒有夕陽,陰冷陰冷的,風特别幹,陸教授允了我個假,讓我出去走走。我才出門,竟随手攔了個車,直奔學校而去。
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麼邪,學校裡沒有小喬,沒有雪顔,沒有值得我惦念的任何東西,但我就這樣不經思考的直奔而去,仿佛那裡,有個冥冥之中的等待。
我在學校走了一個大圈,從大門口到主教樓,然後經過小樹林,再到女生宿舍,路過籃球場的時候,我給小喬打了個電話,他正在幫媽媽準備年夜飯,說了幾句,就聽到電話裡有人不停的喊哥哥,想必是周曉那個屁孩子。小喬被纏得沒法,我聽到他吼了那屁孩子,接着聽到屁孩子撒潑一樣的哭聲,隻得十分不舍地挂了電話。
一個人怏怏的走到操場,連風都是孤獨的。
沿着跑道走了一圈,忽然就發了瘋,脫下厚厚的羽絨服扔到一邊,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在這條跑了無數次的軌道上,汗水很快模糊了我的視線,思念像一張鼓滿風的帆,撐得心都快要脹破了。
我不知道我在思念誰,不敢去細想。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是那明媚如陽光的笑容?
我不知疲倦的跑着。
肺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張着嘴呼氣,喉嚨灌入一股股冷空氣,又幹又痛又癢,腳變得灌鉛一樣沉重,汗水幾乎濕透了我的發。
身體上的不适,就像帆破了一個洞,鼓得滿滿的思念,一點點漏下去、漏下去……
我終于停住了腳步。
倒不是我完全跑不動了。
而是我看到在進操場的那個巨大門框旁(操場是四面圍牆的,挨着主席台的一邊,有兩個巨大的入口,有門框,沒門),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
我抹了一把汗水,讓視線清晰一點,但是還沒等我看清楚,視線卻又更模糊了。
我再抹,然而不能夠,有種叫淚水的東西,它像忽然找到一個缺口,洶湧而出。
那個身影越變越模糊,它或許很快就會消失。我終于不敢再去看,蹲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上,身子不可遏止的顫抖。
除夕、團圓之夜、漫天的煙火、一個曠世情劫。
誰能躲得過?
即便有人牽我的手,即便有人暖我的心,是不是,也比不過,你那模糊的一閃而過?
是初戀嗎?不,是水熊蟲,你以為它已經死了,卻不知隻是一種靜止的蟄伏狀态,隻是一種變态的隐生現象,隻要一滴水,它又會活過來,它的生命力比病毒還強,它是一種永生不死的生物。
穆子謙,你為什麼要送來這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