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夜故人來(2)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着,才能走得動,一面喘着粗氣追皇帝,一面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想要逃跑,就應該往東邊逃,那裡湖水和外相通,這個方向,如果……老……臣沒有記錯,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連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來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胡子,沒有理會霍光。
劉弗陵隔着杏花,看向溪水。陣陣落花下、隐隐燈光間,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水面時起時沉、時左時右,身後一衆年輕力壯的侍衛緊追不舍,那個身影卻若驚鴻、似遊龍,分波而行、馭水而戲,隻逗得身後衆人狼狽不堪,他卻依然“逍遙法外”。
看到自己府邸侍衛的狼狽樣子,霍光面色幾分尴尬,“長安城極少有水性這麼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營教習兵士水中厮殺的教頭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面色立變,冷哼一聲剛要說話,劉弗陵淡淡地說:“何必多猜?抓住人後問過就知道了。”
衆人忙應了聲“是”,都沉默了下來。
溪水越來越窄,頭頂已經完全是架空的廊。雲歌估計水路盡頭要麼是一個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麼是水在廊下流動成曲折回繞的環狀,看來已無處可逃。
不遠處響起丫頭說話的聲音,似在質問侍衛為何闖入。
雲歌正在琢磨該在何處冒險上岸,不知道這處庭院的布局是什麼樣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隻手蓦然從長廊上伸下,抓住雲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雲歌剛想反手擊打那人的頭,卻已看清來人,立即順服地就力翻上了長廊。
冷風一吹,雲歌覺得已經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還有幾分知覺,連骨髓都覺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頭,直往地上軟去。
孟珏寒着臉抱住了雲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闆地,拭去雲歌上岸時留下的水漬,另一個侍女低聲說:“孟公子,快點随奴婢來。”
孟珏俯在雲歌耳邊問:“紅衣呢?”
雲歌牙齒打着戰,從齒縫裡抖出幾個字,“逃……逃了。”
“有沒有人看到大公子?”
“沒。”
孟珏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你們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把司馬府當什麼?”
看到雲歌的臉煞白,他歎了口氣,不忍心再說什麼,隻拿了帕子替雲歌擦拭。
庭院外傳來說話聲,“成君,開門。”
“爹爹,女兒酒氣有些上頭,已經打算歇息了。宴席結束了嗎?怎麼這麼吵?”
霍光請示地看向劉弗陵,“臣這就命小女出來接駕。”
劉弗陵說,“朕是私服出宮,不想明日鬧得滿朝皆知,你就當朕不在,一切由你處理。”
“成君,有賊子闖入府裡偷東西,有人看見逃向你這邊。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來。”霍光猶豫了下,顧忌到畢竟是女兒的閨房,遂對兒子霍禹下命:“禹兒,你帶人去逐個房間搜。”
霍成君嬌聲叫起來:“爹爹,不可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你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在女兒屋子裡亂翻?”霍光偏疼成君,面色雖然嚴肅,聲音還是放和緩,“成君,聽話。你若不喜歡住别人翻過的屋子,爹改日給你另換一處庭院。”霍成君似乎很煩惱,重重歎了口氣,“小青,你跟在哥哥身邊,看着那些人,不許他們亂翻我的東西。”
雲歌緊張地看着孟珏,孟珏一面替她擦頭發,一面闆着臉說:“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後果。”
聽到腳步聲,孟珏忙低聲對雲歌說:“你叫孟雲歌,是我妹妹。”
雲歌愣了一下,看到挑簾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過來。
霍成君的眉頭雖皺着,卻一點不緊張,笑看着他們說:“孟珏,你的妹妹可真夠淘氣,上次殺了我的兩匹汗皿寶馬,這次又在大司馬府鬧刺客,下次難不成要跑到皇宮裡去鬧?”
雲歌瞪着孟珏,稱呼已經從孟公子變成孟珏!
霍成君笑說:“見過你三四次了,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咬着唇,瞪着孟珏,一聲不吭,孟珏隻能替她說:“她姓孟,名雲歌,最愛搗蛋胡鬧。”
霍成君看雲歌凍得面孔慘白,整個人縮在那裡隻有一點點大,這樣的人會是刺客?本就愛屋及烏,此時越發憐惜雲歌,雲歌以前在她眼中的無禮讨厭之處,現在都成了活潑可愛之處,“别怕,爹爹最疼我,不會有事的。”
整個庭院搜過,都沒有人。
霍光沉思未語,桑弘羊問:“和此處相近的庭院是哪裡?長廊和何處相連?杏花林可都仔細搜過了?剛才追得近的侍衛都叫過來再問問,人究竟是在哪裡失去了蹤影?”
侍衛們一時也說不清,因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關系重大,誰都不敢把話說死,反倒越問越亂。
霍光剛想下令從杏花林裡重新搜過,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間屋子搜過了嗎?”
霍光面色陰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時就在屋子裡。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麼意思?”
上官桀連連道歉,“老夫就是随口一問,忘記了是成君丫頭的屋子。”
門哐啷一聲,被打得大開。
霍成君随意裹着一件披風,發髻顯然是匆忙間剛绾好,人往門側一站,脆生生地說:“桑伯伯,上官伯伯,侄女不知道你們也來了,真是失禮。屋子簡陋,上官伯伯若不嫌棄,請進來坐坐。”說着彎了身子相請。
雲歌和孟珏正貼身藏在門扉後,雲歌透着門縫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後的暗影中,站着一個颀長的身影,周圍重重環繞着人,可他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為一體,面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為一個剛遇到刺客的人怎麼也應該有些慌亂和緊張,可那抹影子淡定從容,甚至可以說冷漠。靜靜站在那裡,似在看一場别人的戲。
雲歌想到此人是大漢的皇帝,而她會成為行刺皇帝的刺客,這會兒才終于有了幾分害怕。隻要他們進屋,就會立即發現她和孟珏,緊張得手越拽越緊。孟珏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溫暖有力,雲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幾分。
孟珏貼在她耳邊,半是嘲諷半是安慰地輕聲說:“事已至此,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如果被發現了,一切交給我來處理。但是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說出大公子和紅衣,否則隻是禍上加禍。”
身子緊貼着他的身子,此時他的唇又幾近吻着她的耳朵,雲歌身子一陣酥麻,軟軟地靠在了孟珏懷中,心中卻越發賭着一口氣,輕擡腳,安靜卻用力地踩到孟珏腳上:“誰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孟珏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卻一動不敢動,“你瘋了?”
雲歌沒有停下,反倒更加了把力氣,在他腳面上狠蹍了一下,一副毫不理會外面是何等情形的樣子。
雲歌雖出身不凡,卻極少有小姐脾氣。孟珏第一次碰到如此橫蠻胡鬧、不講道理的雲歌,何況還是這等危險的情境下。一時不解,待轉過味來,心中猛地一蕩,臉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卻慢慢漾出了笑意,腳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饴。懷内幽香陣陣,不自禁地就側首在雲歌的臉頰上親了下。
雲歌身子一顫,腳上的力道頓時松了。孟珏也是神思恍惚,隻覺得無端端地喜悅,像小時候,得到父親的誇贊,穿到母親給做的新衣,聽到弟弟滿是崇拜驕傲地和别人說:“我哥哥……”
那麼容易,那麼簡單,卻又那麼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感覺太過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處。忽聽到屋外上官桀的聲音,如午夜驚雷,震散了一場美夢。恍惚立退,眼内登時一片清明。
屋子分為内外兩進,紗簾相隔。
原來垂落的紗簾,此時因為大開的門,被風一吹,嘩啦啦揚起,隐約間也是一覽無餘。
鏡台、妝盒、繡床,還有沒來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兒閨房景象。
上官桀老臉一紅,笑着說:“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塗,不知道是成君丫頭的閨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趕緊去歇息吧!”霍光似笑非笑地說:“上官大人還是進去仔細搜搜,省得誤會小女窩藏賊人。”
上官桀尴尬地笑着,桑弘羊捋着胡須,笑眯眯地靜看着好戲。
劉弗陵淡淡說:“既然此處肯定沒有,别處也不用看了。擾攘了這麼長時間,賊人恐怕早就趁亂溜走了。”
未等衆人回應,劉弗陵已經轉身離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緊跟上去送駕。
霍光恭聲說:“陛下,臣一定會将今日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劉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遠送了。動靜鬧得不小,應該已經驚擾了前面宴席的賓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門口,看到衆人去遠了,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頭們鎖好院門,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進屋後,看到雲歌頭埋在兇前,臉漲得通紅,不解地看向孟珏。
孟珏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對霍成君說:“她沒有經曆過這些事情,被吓着了,吓吓也好,省得以後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霍成君笑睨着孟珏,“别說是她,我都被吓得不輕。上官伯伯不見得會進來看,你卻非要我冒這麼大險。今日的事,你怎麼謝我?”
孟珏笑着行禮:“大恩難言謝,隻能日後圖報了。現在司馬府各處都肯定把守嚴密,麻煩你給雲歌找套相同的幹淨衣服讓她換上,我們趕緊溜到前面賓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辭離府。”
霍成君聽到“大恩難言謝,隻能日後圖報”,雙頰暈紅,不敢再看孟珏,忙轉身去給雲歌尋合适的衣服。
雲歌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笑着去找帶來的兩個廚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請退。
等走出霍府,強撐着走了一段路,看見孟珏正立在馬車外等她,她提着的一口氣立松,眼睛還瞪着孟珏,人卻無聲無息地就栽到了地上。
雲歌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守在榻邊的許平君和紅衣都是眼睛紅紅。
許平君一看她睜開眼睛,立即開罵:“死丫頭,你逞的什麼能?自己身子帶紅,還敢在冷水裡泡那麼久!日後落下病根可别埋怨我們。”
紅衣忙朝許平君擺手,又頻頻向雲歌作謝。
許平君還想罵,孟珏端着藥進來,許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藥吧!”
紅衣縮在許平君身後,巴望着孟珏沒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紅衣,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不離開長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殺了他,免得他被人發現了,還連累别人。”
紅衣眼淚在眼眶裡轉悠,一副全是她的錯,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樣子。
孟珏一見她的眼淚,原本責備的話都隻能吞回去,放柔了聲音說:“我是被那個魔王給氣糊塗了,一時的氣話。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讓他亂跑了。”
紅衣立即笑起來,一連串地點着頭,開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珏望着紅衣背影,輕歎了口氣。轉身坐到雲歌身側,手搭到雲歌的手腕就要診脈,雲歌臉紅起來,“你還懂醫術?”他既然懂醫術,那自然知道自己為什麼暈倒了。
孟珏想起義父,眼内透出暖意,“義父是個極其博學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這些上,所學不過他的十之三四。這幾日你都要好好靜養了,不許碰冷水、冷菜,涼性的東西也都要忌口,梨、綠豆、冬瓜、金銀花茶這些都不能吃。”
雲歌紅着臉點頭,孟珏扶她起來,喂她藥喝,雲歌低垂着眼睛,一眼不敢看他。
“雲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說,不要自己強撐,要落下什麼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雲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嘴裡含含糊糊地應了。
孟珏喂雲歌吃過了藥,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裡判若兩人。”
雲歌聞言,嬌羞中湧出了怒氣,瞪着孟珏,“我就叫雲歌,你以後要再敢随便給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珏隻看着雲歌微微而笑。
劉病已在窗外看到屋内的兩人,本來想進屋的步子頓住。
靜靜看了會兒孟珏,再想想自己,嘴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轉身就走。
可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複轉身回去,挑起簾子,倚在門口,懶洋洋地笑着說:“雲歌,下次要再當刺客,記得找個暖和的天氣,别人沒刺着,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雲歌不自覺地身子往後縮了縮,遠離了孟珏,笑嚷:“大哥,你看我可像刺客?”
孟珏淡淡笑着,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塵。
許平君正和紅衣、大公子在說話,眼睛卻一直留意着那邊屋子,此時心中一澀,再也笑不出來。怔怔站了會兒,眼神由迷惘轉為堅定,側頭對紅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轉身匆匆離去,“我去買些時鮮的蔬菜,今天晚上該好好慶祝我們‘劫後餘生’。”
紅衣不解地看着許平君背影,怎麼說走就走?買菜也不必如此着急呀!
大公子坐在門檻上,跷着二郎腿,望着那邊屋子隻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