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清波月下歌(2)
雲歌一面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麼,一面臉燒起來,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珏,隻直直盯着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珏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中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聽,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麼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麼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兒,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裡?”
孟珏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亂倫癖好。”
這是孟珏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兒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随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珏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珏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帝做菜?上次皇帝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麼?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帝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珏沒有回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隻淡笑着輕聲重複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珏的胳膊,緊張地看着孟珏。
孟珏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别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着,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随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着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說會兒話,好嗎?”
孟珏看了眼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珏背上。
孟珏背着她出了屋子,就着月色,行走在山谷間。
一輪圓月映着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熒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谷中。
随着孟珏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裡。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聽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融融,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丢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着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面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呼一聲,孟珏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于中天,青峻的山峰若隐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間。紗般朦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随着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珏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着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珏,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裡面有宮阙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隻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饑渴的旅人朝着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隻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雲歌想到孟珏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珏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稱當朝為大漢,并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地點了點頭,怎麼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于長安,那裡胡漢沖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讨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讨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着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着,可我隻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珏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赢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着餅離開,他卻突然轉回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着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大漢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珏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珏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聽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裡的水舍不得喝,盡力留着給我。他明知道沙漠裡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裡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着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别睡,别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珏笑看着月光虹,思緒似乎飛回了當日的記憶,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面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面卻為孟珏高興,“你們怎麼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隻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回來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珏默默凝視着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着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珏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珏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衆的孟珏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珏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珏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兒後,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面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着現在,一端連着幸福,隻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着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珏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着她。
雲歌知道孟珏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珏的手,孟珏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珏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随着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珏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裡看?”
“嗯……随便。隻想一直就這麼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珏是否能聽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着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黴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着七彩光輝。
聽到孟珏笑說:“很好聽的歌,這裡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着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珏輕聲笑問:“怎麼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珏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并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借着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谷,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于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兒,強壓着激動問于安,“你聽到了嗎?”
于安疑惑地問:“聽到什麼?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岩間追着聲音而去。
于安吓得立即追上去,“陛下,陛下,陛下想查什麼,奴才立即派人去查,陛下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于安的話,隻是凝神聽一會兒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兒。
于安和其他太監隻能跟在劉弗陵身後聽聽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隻要她在唱,他就能聽到。
循着歌聲隻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着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于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帝連胳膊上都出現皿痕時,于安想死的心都有了,“陛下,陛下……”
“閉嘴。”劉弗陵隻一邊凝神聽着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于安心頭恨恨地詛咒着唱歌的人,老天好像聽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聽着,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着,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聽。”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于安和其他太監認真聽了會兒,紛紛搖頭表示什麼都沒有聽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隻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着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兒,方回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谷回音的幹擾,很難完全确定。”
“你帶人沿着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隻有他立于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隻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着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于安試探着叫了兩聲“陛下”,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于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陛下,即使有山谷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于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于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塗了。”
如果弄這麼大動靜,告訴别人說隻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藩王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隻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将甘泉宮内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這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于馬車内,卻仍然凝神傾聽着外面。
沒有歌聲。什麼都沒有!隻有馬車壓着山道的轱辘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離長安已經這麼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麼那麼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