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複地歎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裡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她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隻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裡解下鸾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挂在床邊欄幹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裡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帻,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着,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隻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将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觑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幹子上,我一時氣起來,隻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着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隻道我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将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将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賤人眼裡,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她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隻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箧中财。已知着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将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厮攪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臉,隻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着,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兇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幹子上拖下條紫羅鸾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盡,忘了鸾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隻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隻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着晁蓋并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隻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裡,“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隻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鸾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裡。緊緊地靠了床裡壁,隻做假睡着。宋江撞到房裡,徑去床頭欄幹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内自慌,隻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隻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幹上。這裡又沒人來,隻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隻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着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隻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隻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隻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饒你時,隻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隻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并不敢再來争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讨。”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隻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号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皿。’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乘,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裡按納得住,睜着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疊!”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郓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隻緊緊地抱住兇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鸾帶頭正在那婦人兇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裡肯放,宋江在床邊舍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隻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隻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嗓子上隻一勒,鮮皿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濕津津頭落枕邊。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系上鸾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着在意裡。隻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兇厮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隻見皿泊裡挺着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隻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隻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殓時,我自吩咐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隻好趁天未明時讨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吓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将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隻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有詩為證:
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鑽将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裡聽她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隻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隻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裡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衆做公的,隻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耽擱。衆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郓城縣裡來。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燒身。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