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簡,請你平靜一會兒,你太激動了,我也會平靜下來的。”
一陣風吹過月桂小徑,穿過搖曳着的七葉樹枝,飄走了――走了――到了天涯海角――消失了。夜莺的歌喉成了這時唯一的聲響,聽着它我再次哭了起來。羅切斯特先生靜靜地坐着,和藹而嚴肅地瞧着我。過了好一會他才開口。最後他說:
“到我身邊來,簡,讓我們解釋一下,相互諒解吧。”
“我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我已經被拉走,不可能回頭了。”
“不過,簡,我喚你過來做我的妻子,隻有你才是我要娶的。”
我沒有吭聲,心裡想他在譏笑我。
“過來,簡――到這邊來。”
“你的新娘阻隔在我們之間。”
他站了起來,一個箭步到了我跟前。
“我的新娘在這兒,”他說着,再次把我往身邊拉,“因為與我相配的人,跟我相像的人在這兒,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仍然沒有回答,仍然要掙脫他,因為我仍然不相信。
“你懷疑我嗎,簡?”
“絕對懷疑。”
“你不相信我?”
“一點也不信。”
“你看我是個愛說謊的人嗎?”他激動地問,“疑神疑鬼的小東西,我一定要使你信服。我對英格拉姆小姐有什麼愛?沒有,那你是知道的。她對我有什麼愛?沒有,我已經想方設法來證實。我放出了謠言,傳到她耳朵裡,說是我的财産還不到她們想象中的三分之一,然後我現身說法,親自去看結果,她和她母親對我都非常冷淡。我不願意――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你――你這古怪的――你這近乎是精靈的家夥,我像愛我自己的肉體一樣愛你。你――雖然一貧如洗、默默無聞、個子瘦小、相貌平庸,我請求你把我當做你的丈夫。”
“什麼,我!”我猛地叫出聲來。出于他的認真,尤其是粗魯的言行,我開始相信他的誠意了。“我?我這個人除了你,世上沒有一個朋友――如果你是我朋友的話。除了你給我的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就是你,簡。我得讓你屬于我――完全屬于我。你願意屬于我嗎?快說‘好’呀。”
“羅切斯特先生,讓我瞧瞧你的臉。轉到朝月光的一邊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細看你的面容,轉呀!”
“那兒,你能看清的無非是皺巴巴胡塗亂抹的一頁,往下看吧,隻不過快些,因為我很不好受。”
他的臉焦急不安,漲得通紅,五官在激烈抽動,眼睛射出奇怪的光。
“啊,簡,你在折磨我!”他大嚷道,“你用那種犀利而慷慨可信的目光瞧着我,你在折磨我!”
“我怎麼會呢?如果你是真心的,你的求婚也是真的,那麼我對你的感情隻會是感激和忠心――那就不可能是折磨。”
“感激!”他脫口喊道,并且狂亂地補充道,“簡,快接受我吧。說,愛德華――叫我的名字,愛德華,我願意嫁給你。”
“你可當真?――你真的愛我?你真心希望我成為你的妻子?”
“我真的是這樣。要是有必要發誓才能使你滿意,那我就以此發誓。”
“那麼,先生,我願意嫁給你。”
“叫愛德華,我的小夫人。”
“親愛的愛德華!”
“到我身邊來――完完全全過來,”他說,把他的臉頰貼着我的臉頰,用深沉的語調對着我耳朵補充說,“使我幸福吧――我也會使你幸福。”
“上帝呀,寬恕我吧!”他不久又添了一句,“還有人呀,别幹涉我,我得到了她,我要緊緊抓住她。”
“沒有人會幹涉,先生。我沒有親人來幹預。”
“沒有――那再好不過了。”他說。要是我不是那麼愛他,我會認為他的腔調、他狂喜的表情有些粗野。但是我從離散的噩夢中醒來,被喚入聚合的天堂,坐在他身旁,光想着啜飲源源而來的幸福的清泉。他一再問:“你幸福嗎,簡?”而我一再回答:“是的。”随後他咕哝着:“會贖罪的,會贖罪的。我不是發現她沒有朋友,得不到撫慰,受到冷落嗎?我不是會保護她,珍愛她,安慰她嗎?我心裡不是有愛,我的決心不是始終不變嗎?那一切會在上帝的法庭上得到贖罪。我知道造物主會準許我的所做所為。至于世間的評判――我不去理睬。别人的意見――我斷然拒絕。”
可是,夜晚發生什麼變化了?月亮還沒有下沉,我們已全湮沒在陰影之中了。雖然主人離我近在咫尺,但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七葉樹受了什麼病痛的折磨?它扭動着,呻吟着,狂風在月桂樹小徑咆哮,直向我們撲來。
“我們得進去了,”羅切斯特先生說,“天氣變了。不然我可以同你坐到天明,簡。”
“我也一樣,”我想。也許我應該這麼說出來,可是從我正仰望着的雲層裡,蹿出了一道鉛灰色的閃電,随後是喀啦啦一聲霹靂和近處的一陣隆隆聲。我隻想把自己發花的眼睛貼在羅切斯特先生的肩膀上。大雨傾盆而下,他催我踏上小徑,穿過庭院,進屋子去。但是我們還沒跨進門檻就已經濕淋淋了。在廳裡他取下了我的披肩,把水滴從我散了的頭發中搖下來,正在這時,費爾法克斯太太從她房間裡出來了。起初我沒有覺察,羅切斯特先生也沒有。燈亮着,時鐘正敲十二點。
“快把濕衣服脫掉,”他說,“臨走之前,說一聲晚安――晚安,我的寶貝!”
他吻了我,吻了又吻。我離開他懷抱擡起頭來一看,隻見那位寡婦站在那兒,臉色蒼白,神情嚴肅而驚訝。我隻朝她微微一笑,便跑上樓去了。“下次再解釋也行。”我想。但是到了房間裡,想起她一時會對看到的情況産生誤解,心裡便感到一陣痛楚。然而喜悅抹去了一切其他感情。盡管在兩小時的暴風雨中,狂風呼呼大作,雷聲又近又沉,閃電猛烈頻繁,大雨如瀑布般狂瀉,我并不害怕,并不畏懼。這中間羅切斯特先生三次上門,問我是否平安無事。這無論如何給了我安慰和力量。
早晨我還沒起床,小阿黛勒就跑來告訴我,果園盡頭的大七葉樹夜裡遭了雷擊,被劈去了一半。
第九章
我穿衣起身,把發生的事想了一遍,懷疑是不是一場夢。我要再次看見羅切斯特先生,聽到他重複那番情話和諾言之後,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實的。
我在梳頭時朝鏡子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臉,感到它不再平庸了。面容透出了希望,臉色有了活力,眼睛仿佛看到了果實的源泉,從光彩奪目的漣漪中借來了光芒。我向來不願去看我主人,因為我怕我的目光會使他不愉快。但是現在我肯定可以揚起臉來看他的臉了,我的表情不會使他的愛心冷卻。我從抽屜裡拿了件樸實幹淨的薄夏裝,穿在身上。似乎從來沒有一件衣服像這件那麼合身,因為沒有一件是在這種狂喜的情緒中穿上的。
我跑下樓去,進了大廳,隻見陽光燦爛的六月早晨已經取代了暴風雨之夜。透過開着的玻璃門,我感受到了清新芬芳的微風,但我并不覺得驚奇。當我欣喜萬分的時候,大自然也一定非常高興。一個要飯的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兩個臉色蒼白、衣衫褴褛的活物――順着小徑走上來,我跑下去,傾我所有給了他們――大約三四個先令。好歹他們都得分享我的歡樂。白嘴鴉呱呱叫着,還有更活潑一點的鳥兒在啁啾,但是我心兒的歡唱比誰都美妙動聽。
使我吃驚的是,費爾法克斯太太神色憂傷地望着窗外,十分嚴肅地說:“愛小姐,請來用早餐好嗎?”吃飯時她冷冷地一聲不吭。但那時我無法替她解開疑團。我得等我主人來解釋,所以她也隻好等待了。我勉強吃了一點,便匆匆上了樓,碰見阿黛勒正離開讀書室。
“你上哪兒去呀?上課的時間到了。”
“羅切斯特先生已經打發我到育兒室去了。”
“他在哪兒?”
“在那兒呢。”她指了指她剛離開的房間。我走進那裡,原來他就站在裡面。
“來,對我說聲早安。”他說。我愉快地走上前。這回我所遇到的,不光是一句冷冰冰的話,或者是握一握手而已,而是擁抱和接吻。他那麼愛我,撫慰我,顯得既親切又自然。
“簡,你容光煥發,笑容滿面,漂亮極了,”他說,“今天早晨真的很漂亮。這就是我蒼白的小精靈嗎?這不是我的小芥子嗎?不就是這個臉帶笑靥,嘴唇鮮紅,頭發栗色光滑如緞,眼睛淡褐光芒四射,滿面喜色的小姑娘嗎?”(讀者,我的眼睛是青色的,但是你得原諒他的錯誤,對他來說我的眼睛染上了新的顔色。)
“我是簡・愛,先生。”
“很快就要叫做簡・羅切斯特了,”他補充說,“再過四周,珍妮特,一天也不多,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但我并不理解,它使我頭昏目眩。他的宣布在我心頭所引起的感覺,是不同于喜悅的更強烈的東西――是一種給人打擊、使你發呆的東西。我想這近乎是恐懼。
“你剛才還臉紅,現在臉色發白了,簡。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給了我一個新名字――簡・羅切斯特,而且聽來很奇怪。”
“是的,羅切斯特夫人,”他說,“年輕的羅切斯特夫人――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的少女新娘。”
“那永遠不會,先生,聽起來不大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人類永遠不能享受絕對幸福。我并不是生來與我的同類有不同的命運。隻有在童話裡,在白日夢裡,才會想象這樣的命運降臨到我頭上。”
“我能夠而且也要實現這樣的夢想,我要從今天開始。今天早上我已寫信給倫敦的銀行代理人,讓他送些托他保管的珠寶來――桑菲爾德女士們的傳家寶。我希望一兩天後湧進你的衣兜,我給予一個貴族姑娘――如果我要娶她的話――的一切特權和關注,都将屬于你。”
“啊,先生!别提珠寶了!我不喜歡說起珠寶。對簡・愛來說,珠寶聽來既不自然又很古怪,我甯可不要。”
“我會親自把鑽石項鍊套在你脖子上,把發箍戴在你額頭――看上去會非常相配,因為大自然至少已把自己特有的高尚烙在這個額頭上了,簡。而且我會把手镯套在纖細的手腕上,把戒指戴在仙女般的手指上。”
“不,不,先生!想想别的話題,講講别的事情,換種口氣談談吧。不要當我美人似的同我說話,我不過是你普普通通、像貴格會教徒一樣的家庭教師。”
“在我眼裡,你是個美人。一位心向往之的美人――嬌美而空靈。”
“你的意思是瘦小而無足輕重吧。你在做夢呢,先生――不然就是有意取笑。看在老天面上,别挖苦人了!”
“我還要全世界都承認,你是個美人,”他繼續說,而我确實對他說話的口氣感到不安,覺得他要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存心騙我,“我要讓我的簡・愛穿上緞子和花邊衣服,頭發上插玫瑰花,我還要在我最喜愛的頭上罩上無價的面紗。”
“那你就不認識我了,先生,我不再是你的簡・愛,而是穿了醜角衣裝的猴子――一隻披了别人羽毛的八哥。那樣倒不如看你羅切斯特先生,一身戲裝打扮,而我自己則穿上宮庭貴婦的長袍。先生,我并沒有說你漂亮,盡管我非常愛你,太愛你了,所以不願吹捧你。你就别捧我了。”
然而他不顧我反對,抓住這個話題不放。“今天我就要坐着馬車帶你上米爾科特,你得為自己挑選些衣服。我同你說過了,四個星期後我們就結婚。婚禮将不事張揚,在下面那個教堂裡舉行。然後,我就立刻一陣風把你送到城裡。短暫逗留後,我将帶我的寶貝去陽光明媚的地方,到法國的葡萄園和意大利的平原去。古往今來凡有記載的名勝,她都得看看;城市風光,也該品嘗。還得同别人公平地比較比較,讓她知道自己的身價。”
“我要去旅行?――同你嗎,先生?”
“你要住在巴黎、羅馬和那不勒斯,還有佛羅倫薩、威尼斯和維也納。凡是我漫遊過的地方,你都得重新去走走;凡我馬蹄所至,你這位精靈也該涉足。十年之前,我幾乎瘋了似的跑遍了歐洲,隻有厭惡、憎恨和憤怒同我做伴。如今我将舊地重遊,痼疾已經痊愈,心靈已被滌蕩,還有一位真正的天使給我安慰,與我同遊。”
我笑他這麼說話。“我不是天使,”我斷言,“就是到死也不會是。我是我自己。羅切斯特先生,你不該在我身上指望或強求天上才有的東西。你不會得到的,就像我無法從你那兒得到一樣,而且我是一點也不指望的。”
“那你指望我什麼呢?”
“在短期内,你也許會同現在一樣――很短的時期,随後你會冷靜下來,你會反複無常,又會嚴厲起來,而我得費盡心機,使你高興,不過等你完全同我習慣了,你也許又會喜歡我――我說喜歡我,而不是愛我。我猜想六個月後,或者更短一些,你的愛情就會化為泡影。在由男人撰寫的書中,我注意到,那是一個丈夫的熱情所能保持的最長時期。不過畢竟作為朋友和夥伴,我希望決不要太讨我親愛的主人的嫌。”
“讨嫌!又會喜歡你!我想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歡你。我會讓你承認,我不僅喜歡你,而且愛你――真摯、熱情、始終如一。”
“你不再反反複複了,先生?”
“對那些光靠容貌吸引我的女人,一旦我發現她們既沒有靈魂也沒有良心――一旦她們向我展示乏味、淺薄,也許還有愚蠢、粗俗和暴躁,我便成了真正的魔鬼。但是對眼明口快的,對心靈如火的,對既柔順而又穩重、既馴服而又堅強、可彎而不可折的性格――我會永遠溫柔和真誠。”
“你遇到過這樣的性格嗎,先生?你愛上過這樣的性格嗎?”
“我現在愛它了。”
“在我以前呢,假如我真的在各方面都符合你那苛刻的标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