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昨天我忙了一整天,在無休止的忙碌中,我非常愉快。因為不像你似乎設想的那樣,我并沒有為新天地之類的憂慮而煩惱。我認為有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是令人高興的,因為我愛你。不,先生,現在别來撫摩我——不要打擾我,讓我說下去。昨天我笃信上蒼,相信對你我來說是天助人願。你總還記得,那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那麼甯靜,讓人毋須為你路途的平安和舒适擔憂。用完茶以後,我在石子路上走了一會,思念着你。在想象中,我看見你離我很近,幾乎就在我跟前。我思忖着展現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比我的更奢華,更激動人心,就像容納了江河的大海深處,同海峽的淺灘相比,有天壤之别。我覺得奇怪,為什麼道德學家稱這個世界為凄涼的荒漠,對我來說,它好像盛開的玫瑰。就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氣溫轉冷,天空布滿陰雲,我便走進屋去了。索菲娅叫我上樓去看看剛買的婚禮服,在婚禮服底下的盒子裡,我看見了你的禮物——是你以王子般的闊綽,叫人從倫敦送來的面紗,我猜想你是因為我不願要珠寶,而決計哄我接受某種昂貴的東西。我打開面紗,會心地笑了笑,算計着我怎樣來嘲弄你的貴族派頭,取笑你費盡心機要給你的平民新娘戴上貴族的假面。我設想自己如何把那塊早已準備好遮蓋自己出身卑微的腦袋,沒有繡花的花邊方絲巾拿下來,問問你,對一個既無法給她的丈夫提供财富、美色,也無法給他帶來社會關系的女人,是不是夠好的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的表情,聽到了你激烈而開明的回答,聽到你高傲地否認有必要仰仗同錢袋與桂冠結親,來增加自己的财富,或者提高自己的地位。”
“你把我看得真透,你這女巫!”羅切斯特先生插嘴道,“但除了刺繡之外,你還在面紗裡發現了什麼?你是見到了毒藥,還是匕首,弄得現在這麼神色悲哀?”
“沒有,沒有,先生。除了織品的精緻和華麗,以及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的傲慢,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她的傲慢可吓不倒我,因為我已見慣了魔鬼。可是,先生,天越來越黑,風也越來越大了。昨天的風不像現在的這樣刮得強勁肆虐,而是響着‘沉悶的低吟聲’,顯得分外古怪。我真希望你還在家裡。我走進這個房間,一見到空空蕩蕩的椅子和沒有生火的爐子,心便涼了半截。上床以後,我因為激動不安、憂心忡忡而久久不能入睡。風勢仍在增強,在我聽來,它似乎裹挾着一陣低聲的哀鳴。這聲音來自屋内還是戶外,起初我無法辨認,但後來重又響了起來,每次間歇聽上去模糊而悲哀。最後我終于弄清楚那一定是遠處的狗叫聲。後來叫聲停了,我非常高興。但一睡着,又繼續夢見月黑風高的夜晚,繼續盼着同你在一起,并且奇怪而遺憾地意識到,某種障礙把我們隔開了。剛睡着的時候,我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陌生的路走着,四周一片模糊,雨點打在我身上,我抱着一個孩子,不堪重負。一個小不點兒,年紀太小身體又弱,不能走路,在我冰冷的懷抱裡顫抖,在我耳旁哀哀地哭泣。我想,先生,你遠遠地走在我前面,我使出渾身勁兒要趕上你,一次次奮力叫着你的名字,央求你停下來——但我的行動被束縛着,我的嗓音漸漸地沉下去,變得模糊不清,而你,我覺得分分秒秒離我越來越遠了。”
“難道現在我在你跟前了,簡,這些夢還使你心情沉重嗎?神經質的小東西!忘掉夢幻中的災禍,單想現實中的幸福吧!你說你愛我,珍妮特,不錯——那我不會忘記,你也不能否認。這些話并沒有在你嘴邊模糊不清地消失。我聽來既清晰而又溫柔。也許這個想法過于嚴肅了一些,但卻像音樂一樣甜蜜:‘我想有希望同你生活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愛德華,因為我愛你。’你愛我嗎,簡?再說一遍。”
“我愛你,先生——我愛你,全身心愛你。”
“行啦,”他沉默片刻後說,“真奇怪,那句話刺痛了我的兇膛。為什麼呢?我想是因為你說得那麼真誠,那麼虔敬,那麼富有活力,因為此刻你擡眼看我時,目光裡透出了極度的信賴、真誠和忠心。那太難受了,仿佛在我身邊的是某個精靈。擺出兇相來吧,簡,你很明白該怎麼擺。裝出任性、腼腆、使人惱火的笑容來,告訴我你恨我——戲弄我,惹怒我吧,什麼都行,就是别打動我。我甯願發瘋而不願哀傷。”
“等我把故事講完,我會讓你心滿意足地戲弄你,惹怒你,聽我講完吧。”
“我想,簡,你已經全都告訴我啦,我認為我已經發現你的憂郁全因為一個夢!”
我搖了搖頭。“什麼!還有别的?但我不相信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有話在先,我表示懷疑。講下去吧。”
他神态不安,舉止有些憂慮焦躁,我感到很驚奇,但我繼續說下去了。
“我還做了另外一個夢,先生。夢見桑菲爾德府已是一處凄涼的廢墟,成了蝙蝠和貓頭鷹出沒的地方。我想,那氣派非凡的正壁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了一道貝殼般的牆,看上去很高也很單薄。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漫步穿過裡面雜草叢生的圍場。一會兒這裡絆着了大理石火爐,一會兒那裡碰到了倒地的斷梁。我披着頭巾,仍然抱着那個不知名的孩子。盡管我的胳膊很吃力,我卻不能把它随便放下——盡管孩子的重量阻礙着我前進的步伐,但我必須帶着他。我聽見了遠處路上一匹馬的奔馳聲。可以肯定那是你,而你正要離去多年,去一個遙遠的國家。我瘋也似的不顧危險匆匆爬上那道薄薄的牆,急于從頂上看你一眼。石頭從我的腳下滾落,我抓住的枝藤松開了,那孩子恐懼地緊抱住我的脖子,幾乎使我窒息。最後我爬到了牆頂。我看見你在白色的路上像一個小點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風刮得那麼猛,我簡直站都站不住。我坐在狹窄的壁架上,使膝頭這個神聖嬰兒安靜下來。你在路上拐了一個彎,我俯下身子去看最後一眼。牆倒塌了,我抖動了一下,孩子從我膝頭滾下,我失去平衡,跌了下來,醒過來了。”
“現在,簡,講完了吧。”
“序幕完了,先生,故事還沒有開場呢。醒來時一道強光弄得我眼睛發花。我想——啊,那是日光!可是我搞錯了,那不過是燭光。我猜想索菲娅已經進屋了。梳妝台上有一盞燈,而藏衣室門大開着,睡覺前我曾把我的婚禮服和面紗挂在櫥裡。我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問:‘索菲娅,你在幹嘛?’沒有人回答。但是一個人影從藏衣室出來。它端着蠟燭,舉得高高的,并且仔細端詳着從手提箱上垂下來的衣服。‘索菲娅!索菲娅!’我又叫了起來,但它依然默不作聲。我已在床上坐了起來,俯身向前。我先是感到吃驚,繼而迷惑不解。我皿管裡的皿也冷了。羅切斯特先生,這不是索菲娅,不是莉娅,也不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它不是——不,我當時很肯定,現在也很肯定,甚至也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爾。”
“一定是她們中間的一個。”主人打斷了我的話。
“不,先生,我莊嚴地向你保證,跟你說的恰恰相反。站在我面前的人影,以前我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府地區見過。那身高和外形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描繪一下吧,簡。”
“先生,那似乎是個女人,又高又大,背上垂着粗黑的長發,我不知道她穿了什麼衣服,反正又白又整齊。但究竟是袍子、被單,還是裹屍布,我說不上來。”
“你看見她的臉了嗎?”
“起先沒有。但她立刻把我的面紗從原來的地方取下來,拿起來呆呆地看了很久,随後往自己頭上一蓋,轉身朝着鏡子。這一刹那,在暗淡的鴨蛋形鏡子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面容與五官的影像。”
“看上去怎麼樣?”
“我覺得像鬼一樣吓人——啊,先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面孔!沒有皿色,一副兇相。但願我忘掉那雙骨碌碌轉的紅眼睛,那張黑乎乎腫脹可怕的臉!”
“鬼魂總是蒼白的,簡。”
“先生,它卻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腫,額頭溝壑縱橫,烏黑的眉毛怒豎着,兩眼充滿皿絲,要我告訴你我想起了什麼嗎?”
“可以。”
“想起了可惡的德國幽靈——吸皿鬼。”
“啊!——它幹了什麼啦?”
“先生,它從瘦削的頭上取下面紗,撕成兩半,扔在地上,踩了起來。”
“後來呢?”
“它拉開窗簾,往外張望。也許它看到已近拂曉,便拿着蠟燭朝房門退去。正好路過我床邊時,鬼影停了下來。火一般的目光向我射來,她把蠟燭舉起來靠近我的臉,在我眼皮底下把它吹滅了。我感到她白煞煞的臉朝我閃着光,我昏了過去。平生第二次——隻不過第二次——我吓昏了。”
“你醒過來時誰跟你在一起?”
“除了大白天,先生,誰也沒有。我起身用水沖了頭和臉,喝了一大口水,覺得身子雖然虛弱,卻并沒有生病,便決定除了你,對誰都不說這噩夢的事兒。好吧,先生,告訴我這女人是誰,幹什麼的?”
“無疑,那是頭腦過于興奮的産物。對你得小心翼翼,我的寶貝,像你這樣的神經,生來就經不住粗暴對待的。”
“先生,毫無疑問,我的神經沒有毛病,那東西是真的,事情确實發生了。”
“那麼你以前的夢呢,都是真的嗎?難道桑菲爾德府已化成一片廢墟?難道你我被不可逾越的障礙隔開了?難道我離開了你,沒有流一滴淚,沒有吻一吻,沒有說一句話?”
“不,沒有。”
“難道我就要這麼幹?嘿,把我們融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經到來,我們一旦結合,這種心理恐懼就再也不會發生,我敢保證。”
“心理恐懼!但願我能相信不過如此而已!而既然連你都無法解釋可怕的來訪者之謎,現在我更希望隻是心理恐懼了。”
“既然我無法解釋,簡,那就一定不會是真的。”
“不過,先生,我今天早晨起來,這麼自言自語說着,在房間裡東張西望,想從光天化日下每件眼熟的東西悅目的外表上,找到點勇氣和慰藉——瞧,就在地毯上,我看到了一件東西,完全否定了我原來的設想——那塊從上到下被撕成兩半的面紗!”
我覺得羅切斯特先生大吃一驚,打了個寒顫,急急忙忙摟住我脖子。“謝天謝地!”他嚷道,“幸好昨晚你所遇到的險情,不過就是毀了面紗——哎呀,隻要想一想還會出什麼别的事呢!”
他喘着粗氣,緊緊地摟住我,差點讓我透不過氣來。沉默片刻之後,他興緻十足地說下去:
“好吧,簡,我來把這件事全給你講清楚。這一半是夢,一半是真。我并不懷疑确實有個女人進了你的房間,那女人就是——準是——格雷斯·普爾。你自己把她叫做怪人,就你所知,你有理由這麼叫她——瞧她怎麼對待我的?怎麼對待梅森?在似睡非睡的狀态下,你注意到她進了房間,看到了她的行動,但由于你興奮得幾乎發狂,你把她看成了不同于她本來面貌的鬼相:散亂的長發、黑黑的腫臉、誇大了的身材是你的臆想,噩夢的産物。惡狠狠撕毀面紗倒是真的,很像她幹的事。我知道你會問,幹嘛在屋裡養着這樣一個女人。等我們結婚一周年時,我會告訴你,而不是現在。你滿意了嗎,簡?你同意對這個謎的解釋嗎?”
我想了一想,對我來說實在也隻能這麼解釋了,說滿意倒未必,但為了使他高興,我盡力裝出這副樣子來——說感到寬慰卻是真的,于是我對他報之以滿意的微笑。這時早過了一點鐘,我準備向他告辭了。
“索菲娅不是同阿黛勒一起睡在育兒室嗎?”我點起蠟燭時他問。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還能睡得下你的,今晚得跟她一起睡,簡。你說的事情會使你神經緊張,那也毫不奇怪。我倒情願你不要單獨睡,答應我到育兒室去。”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
“從裡面把門闩牢。上樓的時候把索菲娅叫醒,推說請她明天及時把你叫醒,因為你得在八點前穿好衣服,吃好早飯。現在别再那麼憂心忡忡了。抛開沉悶的煩惱,珍妮特。你難道沒有聽見輕風的細語?雨點不再敲打窗戶,瞧這兒(他撩起窗簾)——多麼可愛的夜晚!”
确實如此。半個天空都明淨如水。此刻,風已改由西面吹來,輕雲在風前疾馳,朝東排列成長長的銀色圓柱,月亮灑下了甯靜的光輝。
“好吧,”羅切斯特先生說,一邊帶着探詢的目光窺視我的眼睛,“這會兒我的珍妮特怎麼樣了?”
“夜晚非常平靜,先生,我也一樣。”
“今晚你不會夢見分離和悲傷了,而隻會夢見歡樂的愛情和幸福的結合了。”
這一預見隻實現了一半。我的确沒有夢見憂傷,但也沒有夢見歡樂,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睡着。我摟着阿黛勒,瞧着孩子沉沉睡去——那麼平靜,那麼安甯,那麼天真——等待着來日,我的整個生命沒有入睡,在我軀體内躁動着。太陽一出,我便起來了。我記得離開阿黛勒時她緊緊摟住我,我記得把她的小手從我脖子上松開的時候,我吻了吻她。我懷着一種莫名的情感對着她哭了起來,趕緊離開了她,生怕哭泣聲會驚動她的酣睡。她似乎就是我往昔生活的标志,而他,我此刻梳妝打扮前去會面的人,是既可怕而又親切,卻一無所知的未來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