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六章
預感真是個怪物!還有感應,還有征兆,都無不如此。三者合一構成了人類至今無法索解的秘密。我平生從未譏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也有過這種奇怪的經曆。我相信心靈感應是存在的(例如在關系甚遠、久不往來、完全生疏的親戚之間,盡管彼此疏遠,但都斷言出自同一皿緣)。心靈感應究竟如何産生,卻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至于征兆,也許不過是自然與人的感應。
我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時,一天夜裡聽見貝茜・利文對馬撒・艾博特說,她夢見了一個小孩,而夢見孩子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人,肯定是不祥之兆。要不是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這種說法也許早就淡忘了。第二天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咽氣的小妹妹。
近來,我常常憶起這種說法和這件事情。因為上個星期,我幾乎每晚都在床榻上夢見一個嬰孩。有時抱在懷裡哄他安靜下來;有時放在膝頭擺弄;有時看着他在草地上摸弄雛菊,或者伸手在流水中戲水。一晚是個哭着的孩子,另一晚是個笑着的孩子;一會兒他緊偎着我,一會又逃得遠遠的。但是不管這幽靈心情怎樣,長相如何,一連七夜我一進入夢鄉,他便來迎接我。
我不喜歡同一念頭翻來覆去――不喜歡同一形象奇怪地一再出現。臨要上床和幻象就要出現的時刻,我便局促不安起來。由于同這位夢中的嬰孩形影不離,那個月夜,我聽到了一聲啼哭後便驚醒過來。第二天下午我被叫下樓去,捎來口信說有人要見我,等候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裡。我趕到那裡,隻見一個紳士男仆模樣的人在等我,他身穿喪服,手中拿着的帽子圍着一圈黑紗。
“恐怕你記不得我了吧,小姐,”我一進屋他便站了起來說,“不過我的名字叫利文,八九年前你在蓋茨黑德的時候,我住在那裡,替裡德太太當車夫。現在我還是住在那兒。”
“哦,羅伯特!你好嗎?我可記得清楚呐,有時候你還讓我騎一騎喬治亞娜小姐的栗色小馬呢。貝茜怎麼樣?你同她結婚了?”
“是的,小姐,我的太太很健康,謝謝。兩個月之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家夥――現在我們有三個了――大人和孩子都好。”
“蓋茨黑德府全家都好嗎,羅伯特?”
“很抱歉,我沒法兒給你帶來好消息,小姐。眼下他們都很糟――糟糕得很哪。”
“但願沒有人去世了,”我瞥了一下他黑色的喪服說。他也低頭瞧了一下圍在帽上的黑紗,并回答道:
“約翰先生在倫敦住所去世了,到昨天正好一周。”
“約翰先生?”
“不錯。”
“他母親怎麼受得了呢?”
“哎呀你瞧,愛小姐,這不是一樁平平常常的不幸,他的生活非常放蕩,最近三年他放縱得出奇,死得也吓人。”
“我從貝茜那兒聽到他日子不好過。”
“不好過!不能再壞了,他在一批最壞的男女中厮混,糟蹋了身體,蕩光了家産,負了債,坐了牢。他母親兩次把他弄出來,但他一出來便又找到了老相識,恢複了舊習氣。他的腦子不大健全,那些同他相處的無賴,不擇手段地欺騙他。三個禮拜之前,他來到蓋茨黑德府,要夫人把什麼都給他,被夫人拒絕了,因為她的财産早已被他揮霍掉很多,所以又隻好返回去,随後的消息便是他死掉了。天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們說他自殺了。”
我默默無語,這消息着實可怕。羅伯特・利文又往下說:
“夫人自己身體也不大好,這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身體發胖,但并不強壯。她損失了錢,又怕變成窮光蛋,所以便垮了下來。約翰先生的死訊和這種死法來得太突然,害得她中風了。一連三天沒有說話。不過上星期二似乎好些了,好像想說什麼,不住地招呼我妻子,嘴裡還叽裡咕噜。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弄明白,她叨念着你的名字。最後貝茜把她的話搞清楚了:‘把簡叫來――去把簡・愛叫來,我有話要同她說。’貝茜不敢肯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這些話是否當真。不過她告訴了裡德小姐和喬治亞娜小姐,向她們建議去把你叫來。起初兩位年輕小姐拖拖拉拉,但她們的母親越來越焦躁不安,而且‘簡,簡’地叫個不停,最後她們總算同意了。昨天我從蓋茨黑德府動身。小姐,要是來得及準備,我想明天一早帶你同我一起回去。”
“是的,羅伯特,我會準備好的,我似乎應當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小姐。貝茜說她可以肯定,你不會拒絕。不過我想,你動身之前得請個假。”
“是呀,我現在就去請假。”我把他領到了仆人室,将他交給約翰的妻子照應,并由約翰親自過問後,便進去尋找羅切斯特先生了。
他不在底下幾層的房間裡,也不在院子裡、馬廄裡或者庭院裡。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有沒有見到過他――不錯,她想他跟英格拉姆小姐在玩台球。我急忙趕到台球房,那裡回響着台球的咔嗒聲和嗡嗡的說話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兩位埃希頓小姐和她們的傾慕者正忙着玩那遊戲呢。要去打攪這批興緻勃勃的人是需要有勇氣的,但我的事兒又不能拖延。于是我便向我主人走去,他站在英格拉姆小姐旁邊。我一走近,她便回過頭來盛氣淩人地看着我,她的眼睛似乎在說:“那個遲遲疑疑的家夥現在要幹什麼?”當我輕輕地叫了聲“羅切斯特先生”時,她移動了一下,仿佛按捺不住要命令我走開。我還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優雅而出衆。她穿着一件天藍的皺紗睡袍,頭發上纏着一條青色薄紗頭巾。她玩興正濃,雖然觸犯了自尊,但臉上驕矜之氣未減。
“那人找你嗎?”她問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看看“那人”是誰,做了個奇怪的鬼臉――一個異樣而含糊的表情,扔下了球棒,随我走出了房門。
“怎麼啦,簡?”他關了書房門後,身子倚在門上說。
“對不起,先生,我想請一兩周假。”
“幹什麼?――上哪兒去呀?”
“去看一位生了病的太太,是她派人來叫我的。”
“哪位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兒?”
“在××郡的蓋茨黑德府。”
“××郡?離這兒有一百英裡呢!這麼遠叫人回去看她,這人可是誰呀?”
“她叫裡德,先生――裡德太太。”
“蓋茨黑德的裡德嗎?蓋茨黑德府是有一個叫裡德的,是個地方法官。”
“我說的是他的寡婦,先生。”
“那你與她有什麼關系?怎麼認得她的呢?”
“裡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哎呀他是你舅舅!你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你總是說你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親戚肯承認我,先生。裡德先生去世了,他的夫人抛棄了我。”
“為什麼?”
“因為我窮,是個包袱,她不喜歡我。”
“可是裡德他留下了孩子?――你一定有表兄妹的了?昨天喬治・林恩爵士說起蓋茨黑德府一個叫裡德的人――他說這人是城裡一個十足的無賴,而英格拉姆提到了同一個地方叫喬治亞娜・裡德的,一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因為美貌,在倫敦大受傾慕。”
“約翰・裡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差不多毀了他的家,據說他是自殺的。噩耗傳來,他母親大為震驚,一下子中風了。”
“你能幫她什麼忙?胡鬧,簡?我才不會想跑一百英裡去看一個老太太呢,而她也許還沒等你趕到就死了。更何況你說她把你抛棄了。”
“不錯,先生,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而且當時的情況不同。現在要是我無視她的心願,我會不安心的。”
“你要呆多久?”
“盡量短些,先生。”
“答應我隻呆一星期。”
“我還是不要許諾好,很可能我會不得不食言。”
“無論如何你要回來,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經得住勸誘,不跟她一輩子住在一起。”
“啊,對!要是一切順利,我當然會回來的。”
“誰同你一起走?可不能獨個兒跑一百英裡路呀!”
“不,先生,她派了一個趕車人來。”
“一個信得過的人嗎?”
“是的,先生,他在那家已經住了十年。”
羅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會。“你希望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帶些錢在身邊,出門可不能沒有錢。我猜想你錢不多。我還沒有付你工資呢。你一共還有多少錢,簡?”他笑着問。
我取出錢包,裡面癟癟的。“五先令,先生。”他伸手拿過錢包,把裡面的錢全倒在手掌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仿佛錢少使他高興似的。他立刻取出了自己的皮夾子,“拿着吧,”他說着遞給我一張鈔票:五十英鎊,而他隻欠我十五英鎊。我告訴他我找不出。
“我不要你找,你知道的。拿着你的工資吧。”
我拒絕接受超過我應得的東西。他先是皺了皺眉,随後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說:
“行,行!現在還是不要全給你的好。要是你有五十鎊,也許就會呆上三個月。十英鎊,夠嗎?”
“夠啦,先生,不過現在你欠我五英鎊了。”
“那就回來拿吧,你有四十鎊存在我這兒。”
“羅切斯特先生,我還是趁這個機會向你提一下另一樁事務吧。”
“事務?我聽了很感到好奇。”
“你實際上已經通知我,先生,你很快就要結婚了。”
“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樣的話,先生,阿黛勒該去上學了,可以肯定你會覺察到這樣做的必要性。”
“讓她别挨着我的新娘,不然她會斷然蔑視她。毫無疑問,你這建議有道理。像你說的,阿黛勒得上學,而你,當然,得直奔――魔鬼?”
“希望不是這樣,先生。不過我得上什麼地方另找個工作。”
“當然!”他大叫道,嗓門裡帶着鼻音,面部抽搐了一下,表情既古怪又可笑。他打量了我幾分鐘。
“你會去求老夫人裡德,或者她的女兒,也就是那些小姐給你找個工作,我猜是吧?”
“不,先生,我同親戚們沒有那層可以請求幫忙的關系――不過我會登廣告。”
“你還可以大步跨上埃及金字塔!”他咆哮着,“你登廣告是冒險!但願我剛才隻給了你一鎊,而不是十鎊。把九鎊還給我,簡,我要派用處。”
“我也要派用處,先生,”我回嘴道,雙手抓住錢包藏到了背後,“那錢我說什麼也不放。”
“小氣鬼!”他說,“問你要點兒錢你就拒絕!給我五鎊,簡。”
“連五先令也不給,先生,五便士也不給。”
“讓我就瞧一瞧你的錢吧。”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我都答應。”
“不要去登廣告,你就把找工作的事交給我辦吧,到時候我會給你找一個。”
“我很樂意這麼做,先生。隻要你反過來答應我,在新娘進屋之前我和阿黛勒都太太平平離開這所房子。”
“好呀!好呀!我答應。那你明天動身?”
“是的,先生,一大早。”
“晚飯後你下樓來客廳嗎?”
“不來了,先生,我還得收拾行裝呢。”
“那你我得暫時告别了?”
“我想是這樣,先生。”
“一般人采用怎樣的儀式來告别,簡?教一教我吧,我不大在行。”
“他們說再見,或者其他喜歡的方式。”
“那就說吧。”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告别了。”
“我該說什麼呢?”
“一樣說法,要是你高興,先生。”
“再見了,簡・愛,暫時告别了。就是這些嗎?”
“是的。”
“在我看來,你好像有點太吝啬,幹巴巴,不友好。我還想要點别的,一點禮儀之外的東西。比如,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滿意。那你就隻說‘再見’了,簡?”
“這就夠了,先生,這兩個親切的字眼所表達的友好情意,跟許多字裡一樣多。”
“很可能是這樣,但這既空洞又冷淡――‘再見’。”
“他背靠着門會站多久呢?”我暗自問道,“我要開始收拾了。”晚餐鈴響了,他猛地跑開,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天我沒有再見到他,第二天早晨,他還沒起床我就動身走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蓋茨黑德府門房,上府宅之前我先進去瞧瞧。裡面十分整潔,裝飾窗上挂着小小的白色窗簾,地闆一塵不染,爐栅和爐具都擦得锃亮,爐子裡燃着明淨的火苗。貝茜坐在火爐邊上,喂着最小的一個孩子,羅伯特和妹妹在牆角不聲不響地玩着。
“哎呀!――我知道你會來的!”我進門時利文太太叫道。
“是呀,貝茜,”我吻了吻她說,“我相信來得還不至于太晚,裡德太太怎麼樣了?――我希望還活着。”
“不錯,她還活着,而且更明白事理,更泰然了。醫生說她會拖上一周兩周,但認為她很難好得了。”
“她最近提到過我嗎?”
“今天早上還說起過你呢,希望你能來。不過她現在睡着了,或者說十分鐘之前我在樓上的時候,正睡着呢。整個下午她總是那麼懶洋洋地躺着,六七點鐘左右醒來。小姐,你在這兒歇個把小時,然後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嗎?”
這時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進搖籃,上去迎接他。随後她硬要我脫掉帽子,用些茶點,說我顯得既蒼白又疲憊。我很樂意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順從地任她脫去了行裝,就像兒時任她脫掉衣服一樣。
我瞧着她忙活着,擺好茶盤,拿出最好的瓷器,切好面包和奶油,烤好茶點吐司,不時還輕輕地拍一拍、推一推羅伯特或簡,就像小時候對待我一樣;于是舊時的記憶又立刻浮上心頭。貝茜的性子依然那麼急,手腳依然那麼輕,容貌依然那麼姣好。
茶點備好以後,我正要走近桌子,她卻要我坐着别動,用的還是過去那種專斷的口氣。她說得讓我坐着,在火爐旁招待我。她把一個圓圓的架子放在我面前,架子上擺了杯子和一盤吐司,完全就像她過去一樣,把我安頓在育兒室的椅子上,讓我吃一些暗地裡偷來的精美食品。我像往昔一樣微笑着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