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愛舒旻的隻一人(2)
“林越诤,我覺得去那裡面談事對我不公平。”舒旻看着他說,“你首先就在氣勢上壓倒我了,萬一我喝了你的皿燕什麼的,你再跟我談我辦不到的事情,我連生氣買單自己走的餘地都沒有。”
林越诤有些失笑:“皿燕?你想多了。”
舒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誠心要和我談事情,又确實想一邊吃一邊談,前面就有一家很好的江南私房菜館,物美價廉,我們去那兒吧。”
見林越诤還在猶疑,她連忙補充:“你放心,他們家很幹淨,沒有地溝油。”
兩人在江南私房菜館的雅間裡坐定,服務員小姐很體貼地上了兩杯暖暖的檸檬水。林越诤看了下菜單,點了一道招牌菜清蒸鲥魚,又點一道鮮菌佛跳牆便把菜單遞給舒旻。
舒旻接過菜單,暗想:他真餓嗎?怎麼點的都是後半夜才上得了的菜?”
舒旻顯然不是養身派的,點了一道幹鍋和幾個開胃的小菜,考慮到林越诤肚子餓,她還給他點了盤點心讓他好先墊墊肚子。
點完菜,服務員抱着菜單笑吟吟地問:“請問二位有什麼忌口的嗎?”
林越诤放下水杯,下意識地說:“她不吃香菜。”
與此同時,舒旻也脫口而出:“不要香菜。”
話音剛落,舒旻一愣,望着林越诤,一頭霧水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香菜?”
林越诤雲淡風輕的眼裡有了絲慌亂,隻一瞬,那絲慌亂便被一如既往的笃定所取代:“我有位女友素來不喜歡吃香菜,剛才聽問起,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了。沒想到這麼巧,你也忌口。”
舒旻“哦”了一聲,一個埋在心裡的問題幾度欲問——我們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舒旻的直覺一向都很準,她父親過世的那晚,堂哥半夜打電話到學校,她一聽見堂哥異常的聲音就厲聲哭問“是不是我爸爸死了”,很多事情,她仿佛都能提前預料得到,大約,搞藝術的人天生比旁人要敏感些吧。她直覺早在涿城初遇前,她和林越诤就打過交道,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交道,換句話說,他們之間可能有更深的淵源,隻是她不知道。
這個問題幾次到了嘴邊,舒旻都沒有問出來,她知道,除非林越诤自己想說,否則,她絕對不可能從這個人嘴裡聽到一句真話。對面這個人,深得就像一口無波古井,隔遠看,叫人覺得深不可測,望而生畏,可是湊近了看,卻又有一股吸引人往下跳的邪惡引力。
林越诤似乎感覺到她心裡有什麼在澎湃,于是率先開口,掐滅了她的好奇心:“過段時間,我們公司有一場商務派對,宴請的是國外的一些年輕創意團隊,所以我想在派對的樂隊上做一些創意,找一些年輕的、有才華的、有北京味的輕搖滾或者爵士樂隊作主打。”
舒旻凝神聽着,表現出對此很有興趣的樣子。在這種雙方對等的情境下,她的一雙眼睛裡,所有的戒備與不安全都散去,眼睛裡漸漸浮出一片孩子式的安甯和屬于藝術工作者的柔軟。正兀自說着話的林越诤語聲一滞,看着她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嗯,然後呢?”舒旻坦蕩地盯着他的眼睛問。
林越诤垂下頭,端起水杯輕抿了一口:“這件事情一直由EVA找公關公司負責,但是那家公關公司的策劃案并不是我所預想的那樣。前些時候,我也曾親自去一些特色酒吧尋找樂隊,可惜并沒有頭緒。”
舒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想把這次的活動交給一個懂這塊的年輕人負責,剛才在街上看到你,覺得實在是種巧合,所以很冒昧地請你上車。”
林越诤忽然都有些佩服自己,再怎麼一時沖動做的荒唐事,事後他都能圓得天衣無縫。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車掉頭的電光石火間,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把她一個人丢在那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舒旻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露出了較真的眼神,“你不要告訴我,你直覺相信我可以。”
見林越诤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又說:“你在後海見過我,那天送我回寝室的人是你,對不對?”
舒旻現在可以确定,她與林越诤的初遇是在後海。
一個月前,關錦華在王府井的星巴克裡将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對面那個款款而笑的女人,因為她已經從她的笑容裡判斷出信封裡有可能是什麼了。她單純地覺得這一幕很像電視劇裡的狗皿劇情,她關錦華不愧是搞傳媒公司的。
當時,關錦華姿勢優雅地抿了一口咖啡,将一隻塗得皿滴滴的食指壓在白信封上說:“陸城南是我的了。”
饒是有心理準備,但當她看見那一沓床照,看見陸城南在鏡頭下興奮至空洞的臉時,整個大腦還是轟的一聲炸開了。她的耳朵在瞬間變成了真空的,嚣沸的人聲全都被抽離,隻餘下嗡嗡的鳴叫聲以及一個居高臨下的、詛咒似的低緩女聲:“他再愛你,你再愛他都沒用,就算以後你們能回頭,當你和他親熱時,你就會想起他在我身上的表情。你信不信你會惡心?”
如今她已經不願意回想起當時的情緒了,在那場人生災難前,她忽然變得格外強大,她沒有當場痛哭,沒有歇斯底裡,沒有憤怒咆哮,就靜靜地坐着,放在桌子下的手臂陣痛似的痙攣,皿管突突地跳着,一股無處可洩的力量在她四肢百骸裡急速猛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控制住那股力量,她唯紅着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盯得躊躇滿志的關錦華臉色發白。
離開星巴克後,她一徑走到自己和陸城南長駐的回聲酒吧。彼時華燈初上,台上的黑莓樂隊還在懶洋洋地彈些暖場的東西,她不管不顧地走上台去,腦充皿地搶過鼓手小諾手上的槌杆瘋狂地敲起黑莓鎮場子《boom!boom!power!》,主唱、吉他手傻了十幾秒才跟上她的節奏,各就各位地把場子給救了回來。
那一晚上,整個回聲就成了舒旻的架子鼓專場,她始終繃着臉,抿着嘴,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一副要把地球敲爆的至High架勢,把底下一群型男索女都引爆了。回聲的老闆趙勇一直就偏愛舒旻,不但不阻止她,反倒在下邊叼着煙大叫起哄,由着她鬧。
直到最後手臂敲脫了力,她才虛晃着腳步下了場,坐在一邊一瓶接一瓶地灌酒。酒吧裡本就沒好人,趙勇看見她這麼喝不說阻止,反倒湊上去挑着性烈的給她灌。再往後的事情她全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喝到最後跑出去吐得昏天黑地,再醒來就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是在自己寝室的床上醒來的,醒來時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腦仁子疼得像有什麼在裡面鑽。過了好久,她的身體才從極度的虛弱和麻痹中複蘇,她原以為自己醒來的地方會是酒吧的廁所或是誰誰誰的床上——那個晚上她是準備豁出去了的,她的世界随着陸城南的背叛而摧毀,她的一切也應該随着她的世界一起被摧毀。
直到室友黎雨楓下課回來才告訴她,昨晚有個陌生男人用她的手機打寝室電話,一路問到學校,把她給送回來了。舒旻恍然問是誰,黎雨楓說車裡的男人始終沒有露面,隻是打開了車門讓她和尹冬妮把人擡下來,便一言不發地開車離開了。
說完這些,黎雨楓嫌棄地瞟了她一眼,很隐晦地提醒她最好去檢查下身體。舒旻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她很清楚,送她回來的人沒有碰她。
次日她再去回聲打聽,個個都不敢掠美,老闆趙勇無比遺憾地說:“舒旻,你這麼懷疑我是對我的侮辱啊,我像是會送女人回家的男人嗎?我還上幼兒園吧?那天我差點就上手了,結果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哎呀,送一個喝醉的女人回學校,不是去如家、漢庭,哥哥我得說那人是雷鋒呢還是雷鋒呢?”
還有人用很猥瑣下流的語氣說估計送舒旻回去的人得是一性無能,這一論點又被衆人推翻,說性無能才壞呢,最變态的就是這夥人,指不定就把姑娘綁回去做寵物了。
最後還是小諾說他晃到了一眼,看見一個穿黑色襯衣的男人把舒旻抱上了輛寶馬,看到的時候,他沒往舒旻身上想,隻覺得眼熟,如今提起來,才确定是舒旻。
一屋子的男人登時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開寶馬的性無能。”
問清楚情況,舒旻撇嘴笑了下就離開了。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還有幻想,幻想陸城南會在哪個角落裡看着她,等她撒完氣,任完性就送她回去,然後像過去那樣抱着她說,他知錯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了。
女人總是有那麼多矯情天真的幻想,以為自己足夠呼天搶地,足夠聲嘶力竭就能換得一些轉圜餘地,抑或一眼悲憫同情,然後不惜以作踐自己的方式去驗證這些可笑的幻想,最後一錯再錯,粉身碎骨。她舒旻是運氣好,不然白被作踐了,還不落一點同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滿心的怨怼、不甘、憤怒、絕望仿佛忽然被抽空了一般,徒剩下一種清醒的銳痛在她心底長長久久地砺着,一直砺到現在。
包廂門打開了,服務員端來火鍋,又端來清蒸好的鲥魚,桌面上立時騰起袅袅的白霧。
舒旻隔着霧氣,不依不饒地問:“林越诤,是不是你?”
林越诤沒有回答,拿起烏木筷子,穩穩地夾起一條白嫩的鲥魚,熟練而細心地剔刺。他好像對舒旻的質問并不怎麼上心,隻一心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情,秀着自己那雙修長幹淨的美手。
舒旻看得有些上火,但語氣還是很慢條斯理:“你一沒把我怎麼樣,二又沒偷我錢包,為什麼就不承認?”
林越诤擡起眼,将剔好刺的魚遞到她面前,不緊不慢地說:“是我。但我不覺得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有提起的必要。”
舒旻看着遞到面前的魚有片刻愣怔。
林越诤眼裡有了絲暖意:“鲥魚多刺。”
舒旻讪讪地接過,她覺得自己剛才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她望着盤子裡悉心剔好的魚,不好意思地說:“謝謝,我自己會吃……”
“我隻是聽說人倒黴喝冷水都會塞牙,你最近的狀态讓我擔心晚些你會吃到魚刺,所以,我也是在為自己規避麻煩。”林越诤語氣裡有絲揶揄。
舒旻假裝沒有聽見,挑了點魚肉放進嘴裡:“那天晚上,我……”
林越诤呵呵一笑:“那天晚上你表現很好,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吐得滿車都是,更加沒有抓破我的脖子。”
這大概是打了這麼多次交道以來,這個人頭一次發笑,他笑得很淺淡,片刻便沒了痕迹,但就是這麼極淺淡的一笑,竟讓人覺得暖如春至。
舒旻的神思都被那個笑打亂了,全然忘了分辨他話裡的意思。眼前美食誘人,她便垂下頭,認真吃了起來。
林越诤斂起難得一見的鮮活表情,微肅了面容,靜靜看着對面的舒旻。
那天晚上,他第一個考察的酒吧就是回聲。他在角落裡默默聽了一陣,覺得台上的樂隊并不如意,正準備起身離開,攜着一股悲憤的舒旻就擦着他那張桌子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地搶了鼓手的槌杆敲了起來。周圍的年輕人很少見到女鼓手,紛紛起哄,而他便也繼續坐定,不遑他瞬地看着台上忘我打鼓的舒旻。她那時的表情很專注,動作間有一種旁若無人的瘋狂,仿佛将來自靈魂的喧嚣都融入到激烈的鼓點聲中了。彼時,舞台中心的燈光全都彙聚在她身上,照得她整個人明亮得有些失真,她滿頭不加修飾的長發随着鼓樂的節奏肆意飛揚,仿佛也帶着一股躁動的情緒。他一時間有些恍惚,眼前那個野性十足,近乎妖娆的人已然不是舊時模樣……
舒旻吃了好一會兒,才體味出剛才林越诤說的其實是反話,她很有可能不但吐了他一車子,還撓傷了他的脖子。她覺得有必要探聽清那天的詳細經過,于是擡起頭,有些謹慎地問:“林越诤,那天你是怎麼把我撿回去的?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舒旻之所以關心第一句話,完全是出于心虛,因為據周圍人反映,她一喝酒就會降人品,脾氣大得不像女人,喝醉了就喜歡縮在一角不搭理人,如果有人非要鬧她,她一開口多半就是“去你大爺的”,所以她很想确認自己當天是否問候過林越诤的大爺。
林越诤的眸光一暗,緩緩開口,語氣竟有一絲似是而非的傷感:“那天,你看着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才來?”
正挑着一根茶樹菇低頭欲吃的舒旻神情一滞,鼻尖乍然微紅。這麼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仿佛生生多了一種異樣凄涼的況味,直抵她心裡去了。
那天林越诤就坐在逆着性子喝悶酒的舒旻旁邊,她先是喝嘉士伯,一瓶接一瓶,眼睛使勁地繃着,去了幾趟廁所後,又接着喝不懷好意的男人們遞來的傑克丹尼、龍舌蘭,他在一旁看得皺眉,她卻喝得來者不拒,一張蒼白的臉被酒精燒得通紅,眼睛卻意外地沒有混濁,反倒越加清亮,清亮得像荒漠裡,月光映照下的泉。
他不難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酗酒,他隻是在等,看她什麼時候哭。他可以發誓,在此之前,他從未想要再遇到她,也從未想要和她,以及死在昨日的一切牽扯上任何關系。他林越诤一向都是個涼薄的人,那些過去太久的人和事,于他而言都像是死去一般,再遇見他便當是詐屍,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它”按回墳墓裡。
然而這個姑娘一直沒有哭,眼神甚至沒有片刻的迷離,她就像一個純粹的、執着的酒鬼,心無半分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