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我有多愛你,時光它知道

第2章 那些年,那些人(1)

  她記得最深的也就是樹下下棋的老人,那時候她和陸城南沒事的時候,總會牽着手去樹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觀棋不語,然後指手畫腳,最後幹脆挽着袖子代老人家上陣互相厮殺。

  三月末的樣子,涿城連着下了幾天的雨,淋得整座城的人恍恍惚惚,舊城也因此透着一股被水浸透了的潮朽氣。

  舒旻下車時,雨勢已經減了很多,她站定在站牌下,看着身後四下散開的人群,一時不知該往哪裡去。
明明前頭就是家的。

  她瞟了眼站台後的小飯館,髒而舊的大幅玻璃上照例貼着“刀削面”、“各色蓋飯”,她快步上前,挑開污得油綠的棉布簾子,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把手機放在桌面上,面無表情地對服務員說:“刀削面。

  長着一對眯眯眼的蘭州男孩抱着菜單,愣愣地看着她。

  窗口邊,兩個串羊肉串的男孩和店裡幾個客人也時不時朝舒旻那邊張望——好看誰不愛看?

  舒旻高瘦白,一雙眼睛又黑又沉,在人群裡很紮眼。
她習慣性地垂着頭,隻盯着面前的一畝三分地,蹙眉:“小碗的。

  面上來,她附身湊近那碗面,雙手摩挲着大白碗,這才覺得渾身上下有了點暖意,瘦削的肩微微一顫,眼睑、鼻尖仿佛被半尺下的水汽蒸得發了紅。

  窗外春雨飒飒,料峭清寒,她一口一口地吃着面,調成振動的手機嗡嗡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不難想見打電話的人急跳腳的樣子。
一碗面吃得見了底,舒旻才拿過手機,按了接聽。
電話那邊立時傳來一陣尖銳的咆哮:“你到底還去不去了啊?

  舒旻很清楚堂嫂岑月怡的性格,她沒有說話,隻靜靜地捧着手機聽。

  “我說舒旻,你要弄清楚狀況,今天這事不是我死皮賴臉求着你去的,是你說願意跟我出去長長見識的。
你剛才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啊?
我和玲玲都跟家裡等着你呢,你耍什麼大牌?
你當自己是第一花魁出堂差?
還得人賠着笑臉等着!

  電話那端果然是連珠炮似的一頓刻薄,隐約聽見堂哥在一旁勸着:“你小點聲,讓嬸嬸聽見了不好。

  那端,岑月怡的氣似乎消了些,聲音也沒剛才尖銳:“你也知道,嫂子嘴是壞了點,但疼你的心沒半點假。
我讓你陪的都不是一般人。
趙總,咱涿城的首富,這我就不說了;肖總,水岸豪庭的大老闆,明遠縣幾十億的旅遊項目都包給他開發了;還有北京來的幾位大爺小爺,哪一個是普通人見得着的?
你這麼磨磨蹭蹭的,難道還想讓那麼一桌子人等你這個小丫頭?
嫂子好話歹話說盡了,去不去你給句痛快話,也省得我跟玲玲在這裡等了。

  舒旻望着碗裡袅袅蒸騰的霧氣,雖然很想在心裡指天罵地地說一句“我了個去”,但說出口的卻是:“我去。

  為什麼不去?

  往前一步,就是另一番人生,她依稀看得見那前路人事嚣沸,她不知道那條路上會有什麼等着她。
她隻知道,現在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什麼在等她了。

  舒旻家,确切地說是舒旻堂哥家在涿城城北舊城的老居民區,房子不大,一個小小的兩居室,本來還見得着一些天光,最近幾年,老居民區周遭高樓林立,更壓得老屋子不見天日。

  舒旻推門進去時,打扮停當的堂嫂正在接電話,臉上賠着笑,眉眼中含着谄媚,在暖黃的燈光下,很有些美豔。
見舒旻進來,她朝坐在一旁的玲玲伸了伸手,示意她帶舒旻去她卧室換衣服。
化着小煙熏,穿黑西裝配豹紋小吊帶的玲玲不耐地起身,自顧自地往卧室走去。

  舒旻放下包,先推門進了媽媽住的次卧,媽媽住的小卧室裡沒有開燈,光線昏暗,一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異味。

  舒旻死死地站在門口,将手握得緊緊的,半天才喊了一聲“媽”。

  舒媽媽悠悠地醒轉過來,枯瘦的臉上有了些生氣,掙紮了一下:“旻旻回來了。

  “嗳。
”舒旻答應了一聲,快步上前把她扶起來,拿一個枕頭墊在她身後,才在她身旁坐定,趴下。

  舒媽媽艱難地探出右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學校放假了?
城南呢?
城南怎麼沒跟你一塊回來?

  “他——”舒旻聲音一滞,“他最近忙。

  兩母女的話還沒能說上兩句,岑月怡已經笑着進門了,她一把拉起舒旻,親熱地攬着她的肩膀,笑着對舒媽媽說:“晚上我帶旻旻出去吃個飯,有點趕,晚上回來你們再好好聊。
你放心,是給旻旻介紹工作的事。
”說着,她不容分說地把舒旻帶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的大床上放着一件白色的亞麻連身長袖裙,舒旻換上裙子,放下馬尾往鏡子前站定,她的額頭光潔飽滿,眉眼比一般女孩清晰,秀美的鼻子尖微微上翹,下巴的線條柔美清雅,是一副透着點異域風情的靜美模樣。
這條裙子款式幹淨簡潔,更襯得她削肩修頸,清麗照人。

  岑月怡湊過去,拉着她的手滿意地打量:“學藝術的女孩子氣質就是不一樣,襯得起衣裳。
這也是當年你爸爸劃算不好,不然哪能讓你過這樣的日子?
他當年在位時要多為自家人籌謀幾分,别說你,就連我們這些人也都能跟着雞犬升天。

  說着,她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條紅瑪瑙鍊子往舒旻脖子上一挂,鮮紅欲滴的紅色石頭立即将舒旻白膩的皮膚映出一層豔光來。

  “一會兒記得多笑,别冷着張臉,大家都是有體面的人,也不圖你什麼,就圖小姑娘嘴甜會來事,一開心有你的好。
”岑月怡出神地看了眼舒旻,湊近她耳邊,“玲玲不比你,這種場合指不上她,純粹去湊個人頭,關鍵時候調調氣氛。
一會兒你要盯好肖總,讨得他喜歡了,嫂子的項目不但能落實,搞不好,你還能撈到大好處。

  舒旻轉臉看了她一眼,她的臉逆着窗外蒙蒙的光,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她的臉上已顯老态,精緻的妝容也掩不了她嘴角、眼角的細紋,濃妝下的大眼睛裡叢生着欲望和貪婪,那些欲望仿佛随時要跳出來擇人而嗜,這讓舒旻有一瞬的害怕。

  見舒旻不回答,隻沉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她,岑月怡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開手,歎了口氣:“你也要體諒嫂子,雖然嫂子在外也擔了個‘岑總’的名,可是那個文化公司究竟怎麼樣,你也清楚。
靠你哥那點死工資,别說給你媽媽請鐘點工,吃飯都不夠——這兩年,還真多虧了趙總念舊,肯提攜。

  說到這裡,她仿似憶起了自己往日豔動涿城的風采,臉頰上泛起了一絲酡紅,一雙眼睛裡也重新點起了光亮。

  舒旻也有些失神,仿佛透過那簇光芒看見當年的她。

  岑月怡早年是涿城鼎鼎有名的交際花,跟涿城的顯貴們私交甚笃,那幾年,她整日遊走于這些人之間,做些穿針引線的事情,從裡面拿油水。
那時候社會風氣不如現在開放,涿城也小,她錢撈夠了,卻敗壞了名聲。
撈夠錢後,她去深圳開了一家娛樂公司,和旗下的男藝人打得火熱,不料卻被那個男藝人騙光了所有的家産。
她幾經輾轉,做了一個台商的情婦,可惜那個台商的正房是個厲害角色,找人把岑月怡從她住的樓上丢了下去。
意思是告訴她,爬多高就要跌多重。
那正房發話,要是她命大沒摔死,就饒她一命,死了,那就死了。

  那一回岑月怡沒有摔死,隻是摔破了腎,子宮也因重傷被切除。
暗戀她多年、一直獨身未娶的堂哥聽聞了這個消息,當下辦了停薪留職,連夜去深圳,床前床後地照顧了她一整年,再以後,他雖是抱得了美人歸,卻失了前途。

  起初,他們還算和睦,隻是近幾年,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岑月怡又開始折騰,明面上開了家文化公司,背地裡招了幾個年輕女孩,借着舊日關系,專帶着她們在商場上遊走交際。
起初,她很看好舒旻的形象氣質,軟的硬的用了無數手段逼她就範,但是全被舒旻擋了回去。
從此,整個家裡雞飛狗跳,再不得安甯。
堂哥生性懦弱,畏妻如虎,舒旻和媽媽這樣寄人籬下的外人,自然少不得仰其鼻息,水深火熱。

  涿城最拿得出手的夜總會叫彼岸花,出租車停在彼岸花金碧輝煌的廣場外時,和滿場的寶馬、奔馳一比,顯得格外寒酸,岑月怡攏了攏肩上的黑色披肩,皺着眉,厭棄地快步下車,走到大門處方才停下腳步等身後的舒旻和玲玲。

  迎賓小姐笑靥如花地上前引路:“岑總好。

  舒旻擡頭看了眼“彼岸花”三個字,再看看大門往裡的一徑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緊抿的嘴角忽然一翹:這名字取得好。

  據說彼岸花開于黃泉路上、忘川彼岸,魂靈踏着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或往生,或陷入煉獄,萬劫不複。
她此刻,不就在走一條往生之路嗎?

  大廳裡,穿着短裙的DJ面無表情地打着碟,舞池中心,幾個妖娆的女郎正在跳鋼管舞,再往下面目亢奮猙獰的人群。
一行人沿着場外繞到金色的VIP電梯裡,舒旻踏進去後,電梯便穩穩升起,她透過腳下的透明玻璃看去,覺得自己好像在飛離人間。

  電梯門徐徐打開,再看就是别樣景象,意外的奢華,意外的安靜,長廊裡安靜地站着侍從。

  引路的小姐敲開了一扇豪華包廂的門,岑月怡已然先聲奪人地笑着走了進去。

  “快啊,旻旻。
”她一邊朝裡面的人打招呼一邊返身招呼舒旻。

  那一瞬間,舒旻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裡響起了幾個字:她後悔了。

  她做了那麼久的心理鋪墊,告訴自己,她舒旻的人生是多麼絕望,未來的路要多麼孤絕、多麼皿勇、多麼煙視媚行、多麼沒心沒肺才能走得更好,但是臨到最後關頭,她還是後悔了,後悔得連腿都有點打戰。

  她到底不是陸城南!
做不出為了什麼目的出賣自己的事情!

  包廂裡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往門口張望了一下,也就這一下,舒旻就被岑月怡拽了進去。

  一屋子久經風月的男人們一邊裝淡定,一邊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看門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

  舒旻絕對不是什麼絕色大美女,但是男人,無論他是達官顯貴抑或是販夫走卒,看女人也無非就看個大概:高瘦白秀幼,白裙子,黑直發,一個女人但凡有了這幾條元素,走到哪裡都招男人喜歡,而以上條件,舒旻全都具備。
因此,她一進門,所有男人都或多或少地亢奮了。
岑月怡是風月老手,掃了一眼肖總和趙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壓對了寶。

  其中一個矮且黑的男人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笑眯眯地就要拉舒旻的手,舒旻下意識地揚起頭看定了他。
大約是得了父親的遺傳,舒旻天生着一股拒人千裡、不怒自威的清冷氣。
她冷冽的目光讓那個男人一驚,讪讪縮回了手。

  岑月怡連忙打圓場:“旻旻,叫人啊,這是馬叔叔——”

  舒旻隻得點頭朝那個男人緻意,叫了聲“馬叔叔”。

  岑月怡笑着朝那個姓馬的打趣:“這是我家舒旻,她上大學那年請客,你還見過呢,人家現在在北京讀名校,可是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哪。

  “哦,原來是侄女——幾年不見,出落得這麼好了。
”那姓馬的還不死心,湊上前去一把抓住舒旻的手,将她拽到沙發前,“來,叔叔敬你一杯。
哎呀,看着侄女出落得這麼好,當叔叔的人高興!

  舒旻下意識地皺了眉,但是禮數沒少,掙開他的手,端起一杯酒:“應該先敬叔叔的。
”說完,仰起脖子,一口将杯子中的酒喝完。

  “好,豪爽。
”對面的沙發裡,一個男人豪爽的聲音響起,他端起一杯酒紅光滿面地朝舒旻走來,“來,我們也喝一杯。

  姓馬的看了眼來人,意猶未盡地退下了。

  舒旻掃了眼那個人,這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頗有些像香港的一個功夫片明星,眼睛裡雖然浮着一些桃花色,眼底卻是一派犀利精明。
舒旻估摸着他可能就是水岸豪庭的大老闆肖總了,于是點頭,有禮有節地說:“敬您一杯,祝您萬事如意、财源廣進。
”說罷,一口喝盡杯子裡的酒。

  肖總哈哈一笑,也一口喝盡了杯子裡的酒。
此人雖然好色,但不下流,并沒有對舒旻動手動腳,隻是目光灼灼地盯緊舒旻,嘴角浮出一絲暗示的笑意後,徑直回了剛才的位置。

  這一群人都不是普通人,很快就把心思從舒旻身上移開,專心談起了合作項目。

  雖然坐鎮當場的有涿城首富趙總,和外地來的幾位貴賓,但是中心人物還是那個肖總,此人旗下有好幾個家族企業,新近涉獵房地産,一出手就開發了涿城好幾個樓盤,别墅區,财力雄厚自不必說,近日還拿下明遠縣的旅遊開發項目,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從他那裡拿到過好處,或者準備拿些好處的。
就連岑月怡這樣的人,都想從中間分一小杯羹。

  舒旻見衆人談興頗酣,不再注意她了,暗地松了口氣,撿個角落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包房。
眼前這個包廂奢華逼人,昏黃的光線下,皮沙發、織金地毯、燈箱、酒櫥上都流淌着一層煜煜皇氣。
讓舒旻安心的是,裡面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些穿着暴露、妖娆性感的小姐。

  不知過了多久,那姓馬的忽然發話:“喲,九點了,一起吃個晚飯吧,這裡的經理都安排好了,要不,各位先移步過去,邊吃邊說?

  衆人自然樂得前往,于是,又是一桌山珍海味、飛禽走獸。

  飯桌上,舒旻始終低着頭,默默地吃東西。
饒是如此,她還是能感覺到有好幾道視線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她敏感地覺察到,坐在她右手邊的人,正在用一種很特别的眼神觀察,抑或是審視着她。
那目光若有若無,不為外人所察覺,但舒旻就是能強烈地感覺到。
她好幾次想側頭回敬那人,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

  酒過三巡,飯桌上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不知道是誰拿出了一條煙,說是從特殊渠道搞來的極品紅河道,一一散給衆人抽,連帶舒旻也被分了一支。

  滿屋子的人都點起了煙,連玲玲都姿勢娴熟地點了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賣弄風情。

  舒旻有些傻眼。

  她能喝酒的,這些年跟着陸城南玩搖滾混生活,和誰喝酒不是對瓶吹?
唯獨煙,她是絕對不抽的,因為爸爸生前總說,若論女子,首需靜默,賢淑優雅的好女子才有福氣,好女子的第一條就是萬不可沾染煙酒。
她迫于無奈開了酒戒,絕不能再破了煙戒。

  正握着一支煙犯難,對面的肖總已經看在眼裡,笑着從正席走到舒旻這邊,摸出一個打火機笑着說:“美人抽煙,格外妖娆好看,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給美人點支煙?

  舒旻愣住。

  對面,正抽得風姿綽約的岑月怡一驚,緊張地看向舒旻,淩厲的目光透着狠勁,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千萬不可得罪他!

  舒旻的心一沉,面無表情地點頭,舉起煙,合上雙眼。

  她的姿态明明白白的是不甘和屈服,微蹙的眉心裡有一絲愁苦,這極大地滿足了一個男人的征服欲。
肖總滿意地湊近她,替她将煙點上後離開。
舒旻輕輕吸了一口,又覺得違背了自己的原則,立時把煙摁滅在白色骨瓷碟裡。

  再擡頭時,滿屋子人依然吞雲吐霧,唯獨她一個人清不清、濁不濁的。
而對面的肖總,臉上自然怫然不悅。

  舒旻忽然痛恨自己,這種行為典型就是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踩着雙黃線走,如果要清高,就必須有安貧樂道的心态。
如果要錢,就必須有低人一等的姿态。
她這算什麼?

  就在她萬般糾結的時候,鄰座忽然傳來一個男子低沉清肅的聲音:“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像我這樣,把煙夾在手裡,讓它自己慢慢燃完。

  舒旻循聲側臉,隻見一支細長的煙靜靜夾在兩隻修長有力的指間,燃得極輕極靜,仿佛連帶着周遭的喧嚣都被那煙沖淡了,漫漶了。

  舒旻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就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的側臉,入目是極挺直的鼻梁和輕抿的如裁薄唇,舒旻實在鼓不起勇氣看他的眼睛,隻晃了一眼就收回眼神,依稀瞟見,那人長着一張心無旁骛、不動聲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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