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好轉。
可是等她醒來的時候,楚國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她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着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台那樣的高台大殿,不過是數座木制小院,錯落于樹木之中,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身邊原來婢仆環侍,如今卻是隻餘幾個粗使。
芈月身邊原來的小侍童骅骝、綠耳自然也不見了,隻餘了原來的傅姆女葵,可是她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找不到自己的生母向氏。
“母親,我阿娘呢?”芈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着眼前的一兒一女,先叫乳母将芈戎抱下去,這才對芈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芈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頓時聯想到一起,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着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女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她在宮中的人手,終于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台取物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後争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後的多疑狠決,她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發生之時她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保下向氏。隻是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些時日,隻怕向氏已經兇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再去追查也是于事無補。反懼事情鬧騰出來,隻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緻威後的殺意。
想到這裡,她輕撫着芈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隻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會回來嗎?”芈月問。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知道。”
芈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着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她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擁入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愛你們,如果她可以決定,她如何舍得離開你們……”
芈月推開莒姬,轉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女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芈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襪也破了,腳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她擡起頭來看着藍天,看着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處處花苑流水,一座座高台錯落聳立,人如蝼蟻般在高台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裡?
芈月昂首尖厲地叫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聲又一聲地叫着,尖厲的童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她叫得淚流滿面,叫得聲幹氣咽,叫得聲音支離破碎,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台。
自周天子時,于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處曰辟雍,諸侯之處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辟南薰台,為太子所用之處。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着門縫外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着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面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裡,大夥兒便先歇歇吧。”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内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動,也隻是淡淡一笑。這南薰台在楚宮之内,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隻是一個小童,自然好奇好動,閑來無事跑動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回廊,果然見遠處有個身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對方似乎也是個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黃歇發力疾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到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着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處的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倒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防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交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九公主芈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相見,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時的她,雖然仍是男裝打扮,但衣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有一股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壓着對方,連忙松手跳起來,又伸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芈月不理黃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道:“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芈月轉身就要走,黃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見她眼一瞪,縮了手,道:“你去哪兒?”
芈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吾着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芈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他,跑到南薰台做什麼?”
芈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手伸到一半改為拉着她的袖子,道:“你别走……”
芈月瞪着他道:“你放手。”
黃歇情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的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汁想着理由,卻看到她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芈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嗎要見他?”
說到這裡,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芈月詫異擡頭,卻見屈原衣袂飄飄,跨過草叢走來。
芈月看着屈原,有一絲疑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她身邊,看着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肥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夜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歎,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欲公主憂勞。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身了。”
這樣的話,芈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于此時她能從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真心的關切。自變故發生以來,她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眼淚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着慌道:“哎,你别哭啊,别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着屈原,屈原輕歎了一聲,撫着芈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芈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撫着她的頭,輕輕歎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芈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接過黃歇遞來的絲帕,胡亂擦了擦。她臉上還有些灰土,隻擦得臉孔上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伸手幫她細細地擦幹淨了小臉。
屈原隻負手站在一邊,看着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伸手領着她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并随着離開,南薰台便隻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台的?”
芈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台來?”
芈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絲亮光來,雖然隻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台是什麼地方?”芈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誡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愠之意。”
“我隻知道,”芈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台受學,然後走出去,号令萬民。我父王活着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做他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芈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女子……”
芈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歎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成為大王的。”
芈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着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禁問道:“那你……”
芈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自己的意思。她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隻憑直覺。她想念父親,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這是父王曾經想為她找的老師,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種憑直覺産生的混亂想法表達出來,她想一想停一停地說着:“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她們那樣,隻能依附人而活,命運被人擺布。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樣,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她感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亂,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于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着黃歇在點頭,笑着撫着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她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她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着芈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孩子所想不到的……”
芈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你這麼說,是說我比别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着點頭道:“是。”
芈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芈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芈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她懷着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着屈原。
屈原心中暗歎,話語艱澀,難以出口,他蹲下,看着芈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芈月的眼神霎時黯淡了下來,不過她還是強撐着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她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台以後一個時辰内,我還會在南薰台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内來找我。”
芈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受教的時候,她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芈月離開南薰台,慢慢地走向離宮,她走得很慢,卻又很是興奮。她的臉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着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她拜屈原為師,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隻憑着一時的混亂意氣,要到南薰台去偷偷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了父王的心願。
一時想着,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着,若我不是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我不是堅韌不拔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憑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這樣一樁大事,她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