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黃子可知,有人悅你?”此時,正春日,一篙撐開小舟,芈月和黃歇正泛舟于湖上,恰兩邊青山綠水,稻田隐隐。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黃歇撐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黃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舉手投足間卻是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一下懸在腰間的荷包,也戲谑地道:“誰人悅我?莫不是擲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經看到這荷包了,亦知黃歇昨日已将諸女之物留于宮中,心中歡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這一個荷包啊,那麼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黃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亂,所以隻揀認識的一隻收了。”
芈月臉一紅,輕啐了一口,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黃歇見她一襲綠衣,鬓邊一绺未抿攏的發絲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這顆心也不禁跟着搖曳起來。他想了想,笑道:“聽說昨日有人被女師責罰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師說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腳的,讓我多練習呢。”
黃歇見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問道:“你練了沒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沒練。”
黃歇又問道:“為何不練?”
芈月詫異道:“有何必要?這種事又不是非練不可。我宮中課業你素來是知道的,又沒有多少特别上心的。”
黃歇輕咳了一聲,别過頭去,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個,你還是練練吧!”
芈月看黃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麼了?”
黃歇又道:“聽說,你小時候曾有大難,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夠安然無恙。”
芈月點頭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會領着她向神像叩拜。
黃歇又道:“那你可曾去過少司命祠?”
芈月搖頭道:“哪裡有機會去啊。”
黃歇道:“你練好了祭舞,下次我帶你去。”
芈月瞧他神情有些古怪,問道:“這與祭舞何幹?”
黃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會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她若是能夠想辦法去跳這祭舞,豈不是可以在衆人面前,在天地神靈面前,與黃歇一起合舞?想到這裡,她也不禁紅了臉,忽然站了起來。
豈料這種小湖中的舴艋甚小,她這一忽然站起來,倒有些失去平衡,黃歇連忙也站起來扶住了她,兩人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小船又恢複了平衡。
芈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黃歇的懷中,臉一紅,推開了他,又坐了下來。
這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又迅速避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種隐藏的心思在明暗之間,是最讓人心潮澎湃的。
對于芈月來說,這三年來,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以探望莒姬的名義,從離宮中逃出來與黃歇見面的時間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壓在她心頭的沉重的石頭,高唐台群雌粥粥、雞争鵝鬥,楚威後淫威之下殺機遍布,黃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甯靜和快樂之源。
如同這小舟在江河裡,經曆多少風浪,但隻要有個停歇的港灣,便能夠重新起航。
小舟靜靜地在湖面上,誰也不去劃它,兩人相對坐着,沒有說話,甚至各自低頭都不敢再對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如這一湖春水似的,靜水流深。
桃花開了,片片桃花被風吹落,也有一些被吹到湖面和小舟上,還有兩人的衣襟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一陣歌聲笑聲漸近,兩人似自夢中醒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黃歇咳嗽了一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慌亂間找了個話頭,道:“對了,夫子這番出使齊國回來……”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黃歇一眼,見黃歇有些羞惱,笑着接過話頭道:“不知夫子是否達成與五國之聯盟了。”
黃歇道:“夫子此番出使,已與列國達成聯盟。秦國這些年屢屢挑起戰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諸國不滿。齊燕趙魏韓五國已經答應與我國在郢都舉行會盟,由我楚國作為合縱長,共同聯兵函谷關。”
芈月也點頭道:“若是這樣,便能将秦國的氣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國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平穩。”
黃歇道:“此番郢都之會,大王已經交由夫子一手操辦。隻是令尹又建議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協助,後來夫子自己倒是要求由工尹昭雎和大夫陳轸輔助。”
芈月詫異道:“大夫陳轸素有智謀,這倒也罷了,工尹昭雎卻是從來剛愎自用,隻聽得進順耳之言,與這樣的人共事,豈不累贅?夫子何以答應?”
黃歇歎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經開口,全然拒絕必會麻煩更多。靳尚為人善鑽營,夫子甚為不齒,昭雎雖然剛愎自用,但卻為人不惡,心計也不深,也算賣老令尹一個面子。”
芈月皺眉道:“我當真為夫子不值,他為國為君奔波至此,回朝來,還得周全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這個人,唉……”
令尹昭陽此人,當真是教人一言難盡。他看似要保全每一個人,可是最終,你會發現他才是所有事件中最後的赢家。
黃歇見她注意力被帶歪了,方後悔,忙又繞到昨日背的詩篇上去,如此往返,兩人繞着彎兒,說了半天江山社稷、詩詞歌賦,就是不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兩人皆盼着對方說出來,又怕自己說了太輕薄,于是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到想說的話題上來。眼見太陽西斜,芈月要趕回宮去,黃歇隻得棄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快到離宮了,兩人還未找到說話的機會,隻聽得芈月道:“前面就是離宮了,你不須再送。”
黃歇咳嗽一聲,又道:“那個祭舞,你好生練練。”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黃歇欲言又止,咳嗽一聲道:“前些日子我讀到一詩,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聰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轉,便有些猜到了,以詩表情,自是當下士人必用的招數,掩口笑道:“什麼詩啊?”
黃歇又咳嗽一聲道:“嗯。‘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詩,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來說,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後,許多功課隻是拿了竹簡來學,或者是去問黃歇,後來所教的《詩經》之篇章,許多便是跟着女師所學的。所以黃歇念了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料芈月卻是茫然搖頭道:“師兄,你念的什麼?女師不曾教過呢。”
黃歇滿懷期望,卻聽到她這一句,不禁臉紅了,頓時有些洩氣,想了想,還是強撐起勇氣道:“那我再念一段:‘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頭暗笑道:“不懂不懂,還是不懂。”
黃歇額頭微微見汗,隻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等回去翻看了,必還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卻為難地道:“師兄,我雅言學得不好,你方才說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聽清呢。”
黃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給你念一遍,算了,我還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語念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這詩用楚語一念,與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是有一種别樣的怪異。
芈月已經笑得捧腹道:“師兄,你用楚語念《周南》之歌,實是……我這才曉得什麼叫南腔北調!”
黃歇張口結舌,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周南》?你在戲弄我?”
一想明白此節,他便恍然大悟,見芈月仍然在笑,他頓了頓足,實在是氣不過眼前這人的調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癢。芈月東躲西閃,笑到嗆住,隻得求饒道:“好哥哥,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夕陽西斜,照得芈月額頭出汗,臉上似蒙了一層金光似的,更顯得面容姣好,黃歇心中一動,緩緩貼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反應。就在兩人貼到最近的時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來推開黃歇,逃了開去。
她匆匆跑過離宮,經此便回宮中。
楚國之中,本就宮苑之禁不嚴,像屈、昭、景三家貴女自是常常出入宮禁,芈姝等人也是經常出宮去這幾家串門,甚至節慶之時出宮遊玩也不在少數,隻消出宮的時候報備,有些侍從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這般,也隻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義,往西南離宮轉個圈兒,便可從小門出去的,隻消天黑前回宮便是,便是連跟從的人也不過是帶上女葵或者兩個侍女女蘿或者薜荔中的一個。這兩個都是曉事的,把她們帶到莒姬那裡,便跟着侍女們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宮的時候召喚一聲,便跟着回來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處,天已經快黑了。
她這一進自己的院落,便見女澆迎了上來,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處?八公主派人來尋你有一個時辰了。”
芈月詫異道:“她尋我何事?”
女澆搖頭道:“我卻不知。”
芈月隻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處,卻見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見了芈月到來,芈姝便問道:“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芈月隻得道:“我去了母親那兒,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還記得昨日從陽靈台出來的那個人嗎?”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卻裝作不知,道:“哪個啊?昨日從陽靈台出來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個……便是那個,最後那個啊!”
芈月心中暗驚,不由得看了芈茵一眼,卻見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無半點異色,當下道:“那個,又怎麼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聽過了,昨天那個人叫黃歇,聽說他乃黃國之後,現如今是太子的伴讀。”
芈月試探地道:“阿姊打聽這個,莫不是心悅于他?”
芈姝說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點頭道:“是啊,我心悅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從小驕縱,想到什麼就要得到什麼,她對黃歇的喜歡,卻又不知道是屬于多長時間的興趣,可是她如今喜歡上了黃歇,卻又是一個難題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卻見芈茵隻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發表意見,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來之前便已經出了許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說話的時候,與她争一争強,好顯擺自己。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來讨論事情的時候,仍然安靜地聆聽,實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問芈姝道:“阿姊是個什麼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問九妹妹呢,你素來主意多,替我想想辦法,如何設法找一個機會跟他會面……”
芈月長歎道:“阿姊,黃國已經沒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額頭,嗔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學得如此功利?心悅一個男子,何必想這麼多?”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後知道,會……”
楚威後讓諸多女師自幼開始教芈姝各種禮樂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學習,如今又召三家貴女入宮相伴,這些準備,可不是打算送給一個沒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卻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後知道又怎麼樣?便是王族女兒,也不見得個個都要聯姻諸侯。”
芈月心中暗歎,楚國的确曾有下嫁于國内的嫡公主,芈姝這種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對。像父王這樣的君王,其實并不在乎女兒是否聯姻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親事,必是楚威後做主,像楚威後這樣的人,若是她自己親生的女兒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