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無臉少女(3)
“明白了,”大寶恍然大悟地說,“貧困縣的車輛本來就少,家裡有車的,一般都是貨車,拉貨用的。貨車的底盤顯然遠遠超過二十二厘米,不可能在唐玉背上形成一個輕微的擦傷。”
我點頭笑着說:“沒錯!背部之所以形成一個輕微的擦傷,說明這輛車的底盤最低點恰好就在二十二厘米左右,所以既不會形成特别嚴重的損傷,也不會一點兒傷都沒有。”
“底盤最低點在二十二厘米左右,這個高度一般都是越野車了。”黃支隊點着頭說,“這附近開越野車的隻有大隊書記一家,我們這就去檢查他的越野車。”
“咦?”大寶突然叫了一聲。
我們轉頭望去,他已經将小女孩的子宮切了下來。大寶的聲音有些異樣:
“這子宮内壁,怎麼和正常的不太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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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大寶的身邊,他的手裡還顫巍巍地捧着那個皿肉模糊的子宮。子宮上黏附着大量的黏液和猩紅色的腐敗液體,我拿起紗布擦了擦,頓時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子宮裡竟然蜷縮着一個小小的胚胎。
“她懷孕了!”看大寶的表情,他應該和我一樣驚訝。
“不是壞事,”黃支隊倒是很淡定,“所有對大隊書記和唐玉有性行為的調查,都隻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時候我們就沒有任何可以定這個大隊書記罪的證據了。”
我點了點頭:“嗯,如果對這個胚胎的DNA檢驗可以确證這是大隊書記的孩子,他的強奸罪名想賴都賴不掉了。”
“那我們就不多說了,”黃支隊說,“我先差人把檢材送去市局DNA實驗室,另一方面得趕緊把大隊書記的車扣了,看看能不能通過痕迹檢驗查出一些痕迹物證,林濤也在往這邊趕。”
我點頭:“好的,我們這邊還要看看背部的損傷情況,結束後,我們派出所見。”
切開唐玉的後背皮膚,我們又有了新的發現,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橫突同時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皿。
“怎麼這裡也摔着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這樣啊。”大寶提出了疑問。
我也沒想明白,就沒有回答,說:“先縫合吧,去看看黃支隊那邊的情況。”
抵達派出所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我發現黃支隊真是個性急的人,大隊書記已經被他抓到審訊室裡了。
“有證據嗎?就抓人。”我在審訊室門口悄悄問黃支隊。
黃支隊說:“有,經過一下午的檢驗,唐玉的指甲裡檢出了他的DNA。”
“好!”我贊歎了一聲,和黃支隊一起上樓走進監控室。
監控室的電腦屏幕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坐在審訊室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但是聽不真切他和偵查員說些什麼。
“你先去休息吧,”黃支隊說,“讓他們審着,林濤今晚還要把大隊書記的車子吊起來檢驗呢。”
我點點頭,一天的解剖工作之後,全身都散發着一種酸疼的感覺。我伸展了下身體,轉頭看向黃支隊,問道:“對了,師兄,‘雲泰案’後來不是說要排查結紮了的男性嗎,你們有目标了嗎?”
一提到“雲泰案”,黃支隊就一臉苦相:“别提了,我們反複排查了很多人,也有幾個嫌疑人,但是實在是沒有甄别的手段。”
“外圍調查也查不出什麼結果?”
“是啊,現在基本都排除了。”黃支隊一臉沮喪。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說:“走,睡覺。”
躺在賓館的床上,直覺告訴我,唐玉的案子勝券在握了。有了指甲裡的DNA,有了子宮裡的小胚胎,如果再在車輛上提取到一些痕迹,基本就可以肯定是大隊書記撞死了唐玉。
可是,即便能肯定這一點,又怎麼去分辨他是不是主觀故意呢?僅憑沒有刹車痕迹這一點來推斷大隊書記故意撞死了唐玉,可行嗎?
我翻來覆去地回想着唐玉身上的每一處損傷。交通事故的損傷是最難現場重建的,因為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損傷的形态和人、車、路的形态和位置都有關系,這麼多處損傷,都是怎麼形成的呢?我閉着眼睛,讓唐玉身上的損傷一一在腦子裡滑過。
枕部,摔跌傷,接觸面是光滑客體;
下颌部,磕碰傷,接觸面是石子地面;
面部擦傷、手臂擦傷、兇腹部擦傷、肋骨骨折,這些都可以用一次摔跌來解釋;
腰椎又有骨折……
這些傷,怎麼才能串聯在一起呢?
想着想着,所有的損傷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我隐隐約約看到了真相,卻又無法看得清晰。睡意湧上頭來,我腦海裡那個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女孩飄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床上跳起來,驅車趕往派出所。
推門走進會議室,主辦偵查員正在向專案組彙報昨晚的審訊結果:“這老家夥很狡猾,十點鐘就要求睡覺,一覺睡到今早六點多,審訊才正式開始。開始他一直回避我們的問題,直到我們拿出唐玉指甲裡的DNA報告,再比對他臉上的抓傷,他才承認當天下午和唐玉有過争執,說是因為唐玉母親工作的問題吵起來的,但矢口否認他們之間有過性關系。”
這老渾蛋。
偵查員接着說:“唐玉子宮内胚胎的DNA檢驗結果出來之後,證實孩子的父親就是大隊書記,他見到了證據,才承認自己和唐玉的确有過性關系,但反複強調唐玉是自願的,他是付錢的。他還說有好幾個證人都能證明他是付了錢才和唐玉發生性關系的。對開車撞唐玉這件事,他完全不承認,隻是說他們厮打完以後,唐玉就哭着跑了,他根本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
“那也沒用,”黃支隊說,“唐玉剛滿十四周歲,胚胎已經有兩個月了,他和十四周歲以下的女子發生性關系,我們可以告他強奸。”
“我也是這樣說的,”偵查員苦着臉說,“可是他諷刺我們不懂法,說他的行為隻構成嫖宿幼女罪。”
“去他媽的嫖宿幼女罪!”黃支隊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沒辦法,”偵查員無可奈何地說,“我們立案是以強奸罪立的,但是到了檢察院、法院,實在不好說會不會更改罪名。”
會議室裡的空氣頓時一陣壓抑。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林濤臉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提着一個物證袋就進來了,他的微笑一下子就驅散了房間裡的陰霾,幾個女警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
“如果有證據可以證明撞死唐玉的車子就是他的呢?”林濤看出我們心情不太好,上來就笑眯眯地說,“昨晚我确實什麼都沒發現,但是老天開眼啊,今天早上我又去看了一下,在他車底的兩塊擋泥闆夾縫裡,提取到了一根纖維。剛才在顯微鏡下比對了一下,和唐玉衣物的纖維完全吻合。說明從死者身上開過的車,就是這個大隊書記的越野車!”
“我就說嘛!”找到了證物,大家的士氣都為之一振,我拍着桌子,感激地看向林濤,“把車子洗得再幹淨,還是落下了一根纖維。現在有了證據,看他怎麼說!”
偵查員二話不說,拿起筆錄紙跑向樓下審訊室,我們在會議室裡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的時間很漫長,我打開筆記本電腦,慢慢翻看着昨天屍檢的照片,努力地将死者的損傷串聯在一起。林濤坐在我身邊,也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細細地翻看着車輛勘查的照片。
我們倆就這樣各自默默地看了一個多小時。我起身伸了個懶腰,轉頭看了一眼林濤的電腦,俯身搭着他的肩膀,指着一張照片問:“哎,這車的引擎蓋是不是有問題啊?”
“是啊,有個圓形的凹陷。”林濤揉了揉眼,說,“繳獲車輛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大隊書記辯解說,一個月前他把車停在學校籃球場上,這是被籃球砸的。不過這個凹陷有點兒太新鮮了,不像是一個月前形成的啊。”
我凝神看了一會兒屏幕,忽然樂得跳了起來:“别聽他胡扯,有了你這個凹陷,我徹底揭開心中的謎了!小林子,你太棒了!”我一把摟過還沒回過神來的林濤,在他腦門兒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女民警紛紛捂嘴偷笑起來。
偵查員這時候也回來了,臉上挂着喜色:“他招了,全招了!大隊書記說,那天唐玉找他有事兒,他就開車載着唐玉到了案發現場。唐玉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向他索要更多的錢,他不給,就發生了打鬥。打鬥過後,唐玉下了車,準備走。他一時生氣,開了車準備離去,結果沒想到唐玉突然又拽住了車門。因為他起步速度快,所以把唐玉帶倒了,可能車子是從唐玉的身上開了過去。”
“在車的側面摔倒,車輛也能從屍體上騎跨過去?”黃支隊問。
“這個倒是有可能,”一位交警同志說,“如果車子的速度很快,屍體倒地瞬間有翻滾,是有可能被卷入車下的。”
黃支隊點點頭,臉色依然沉重,說:“那也隻能給他加一個過失緻人死亡罪。”
一直在旁默默聽着偵查員彙報的我,這時站了起來,一邊把自己的電腦接上會議室的投影儀,一邊說道:“他這是狡辯。他犯的不是過失緻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溢出驚異并且興奮的表情。
我一邊播放着屍檢照片,一邊解說:“唐玉頭部的損傷,是摔跌在光滑載體上形成的;她全身多處的擦傷,是在路面上摩擦形成的;她的下颌骨骨折和肋骨骨折是和路面撞擊形成的;另外還有一處傷,就是腰部的損傷,一般在交通事故摔跌中,很難形成腰椎的骨折,因為腰椎是向内凹陷的,不是背部突起部位。背部突起部位是肩胛,但肩胛并沒有明顯損傷,腰椎卻骨折了,腰椎的橫突、棘突同時骨折,隻能說明一種情況――撞擊!也就是說,唐玉的腰部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撞擊點。”
“其他損傷怎麼解釋?”黃支隊問。
“這輛越野車的保險杠是不是離地面九十厘米左右?”我轉臉問林濤。
林濤翻閱了車輛勘查筆錄,點了點頭,說:“嗯,是九十二厘米。”
我笑了笑說:“剛才我看見林濤的車輛勘查照片,才茅塞頓開。現場還原很簡單。首先,九十二厘米高的保險杠撞擊在唐玉的腰部。唐玉因為慣性作用而迅速後倒,枕部撞擊在車輛的引擎蓋上,形成枕部損傷和引擎蓋的凹陷。現場沒有刹車痕,說明此時車輛并沒有任何減速,而是繼續前行。由于和引擎蓋的強大撞擊力的反作用力,唐玉被車輛抛擲出去,落地時上半身着地,形成了下颌骨、肋骨骨折和全身的整體擦傷。車輛此時又從屍體上騎跨過去,因為車輛底盤的最低點恰好和屍體背部最高點高度基本一緻,所以車輛底盤的擋泥闆刮擦掉了死者衣服後背的扣子,并在後背上形成了輕微的擦傷。”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思索着,消化着我剛才的分析。
“隻有這一種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第二種可能可以完美解釋屍體上的所有損傷。而且我要強調的是,整個撞人的過程,車速都是非常快的,都是直接沖着死者的後背撞上去的。”
“結合現場是白天、路面很寬、車速很快、沒有任何提前刹車的痕迹,正面撞人也沒有任何刹車減速的迹象,基本可以判斷,這起車禍是一起故意殺人。”黃支隊下了結論,“何況這個肇事者還有着明顯的作案動機。”
“即便他不承認,也抵賴不掉他的罪行了。”偵查員興奮地說。
在鐵的證據面前,大隊書記不可能再抵賴他的罪行。他很快就交代了實情,他被唐玉以懷孕為由要挾敲詐後,兩人撕扯打鬥了一番,唐玉氣鼓鼓地在車前走,并揚言要去紀委告狀。在後面開車緩緩跟随的大隊書記臨時起意,猛踩油門撞上了唐玉的腰部,并直接開車離去。
回省城的路上,我對大寶說:“我還特地叫偵查員查了一下發案當天那個大隊書記有沒有喝酒,确證了他沒喝酒我才敢下結論,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正在發呆的大寶搖了搖頭。
我笑着說:“喝醉酒的人,偷人家麥克風自己都不知道,那麼,撞了人沒刹車也有可能自己不知道啊。”
“别取笑我。”大寶一臉嚴肅,多愁善感地說,“那孩子才十四歲啊,這個社會到底還有多少陰暗面呢?”
注釋
[1]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一部《屍語者》中“死亡騎士”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