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之後,那天跟過去的幾位世家子弟心有戚戚,多少帶着點後怕。
好在明宗隻是狠狠揍了裕王一頓,并未遷怒旁人。
但他們不知道明宗遷怒了章皇後。
在景仁宮裡,明宗是這樣吼的,“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孽障,揮劍砍自己的兄長,下一步是不是要連朕也一并砍了?”
“父皇息怒,兒臣不敢。”賀綸垂着頭跪地,像是認錯的态度,但也沒有多麼的尊重。
章皇後木着臉,面無表情的望着跟瘋子無異的明宗,譏諷道,“皇上,打架是兩個人的事,怎麼現在全是老五一人的錯?如今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難不成還要老五抵命?就是放在民間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不說還好,一說明宗更是怒上心頭,“你給我閉嘴!此事完全都是他一人挑起,不怪他怪誰!”說到此處,他的怒火已然對向了章皇後,“朕的耐心有限,麗卿,這些年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有數,朕不跟你計較是還念着往日的情分,你若還不知悔改,上蹿下跳,迫害其他妃嫔和皇子……”他頓了頓,咬牙道,“就休怪朕不念舊情!”
好一個不念舊情。
章皇後哦了聲,偏頭看向他,“敢問皇上,臣妾迫害了誰?難道是您的心肝兒甯妃?您這是在怪臣妾賞了她一碗滋補湯藥?”
“滋補湯藥”像是一把小錐子,狠狠的紮進明宗的心口窩,他晃了晃。
章皇後垂眸玩着新造的護甲,“就憑她對臣妾做的那些事,一碗藥還真是便宜了她。而且臣妾還覺得自己過于仁慈,當時就不該命人放甘草,隻有純正的苦味兒才能讓她腦子清醒一些。再說這藥不是皇上您……”
明宗已經抓起一隻花瓶砸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賀綸搶身上前,抱着章皇後旋身後退,才險險的躲開這要命的一擊。
手臂長的青玉花瓶,應聲落地,碎成了數片。
這下要是砸在腦袋上,章皇後就完了。
沉水香缭繞的華麗大殿,變得無比的僵凝,沒有人說話,隻剩咻咻的喘息聲。
賀綸與章皇後木然望着明宗,明宗也木然的望着他們。
“逆、子。”靜默片刻,明宗才低聲道。
然而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這逆子竟敢避開他的巴掌,甚至攥住他再次打向章皇後的手。
明宗終于爆.炸,随着一口烏紅發黑的熱皿噴出,他仰面倒了下去。
這是明宗第三回發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兇險,吓得正在德安行宮修身養性的太後次日天不亮就起駕回京。自從馨甯嫁給了賀纓,兩年來,恒王府的婢女都懷過三回孩子,她的肚皮卻至今沒有動靜,太後為此終日愁眉不展,這才去德安行宮圖個清靜,誰知還沒清靜兩天,明宗就出事。
話說那馨甯早就跟賀纓相敬如冰,在恒王府為王為霸,賀纓也拿她沒辦法。誰讓她是姜赴遠的最後一滴皿脈,而姜赴遠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子。其實馨甯原來還有個哥哥,可惜不争氣,兩年前染了怪病而亡。
關于恒王府的事不提也罷。
現在隻說明宗的病情,這回嚴重到了可能要寫遺囑。宗人府的幾個元老日夜守候在旁,唯恐有人歪曲聖意。章皇後也跟着熬,鳳體明顯憔悴了許多,說不怕是假的,她很怕明宗撐不住忽然駕崩,那麼賀綸将再難有機會脫身。
然而禍害遺千年,第三日,明宗又忽然的轉醒,不過精氣神到底還有些萎靡,一眼望去恍惚老了十歲,可眼神卻狠厲的仿佛換了一個人。
醒來之後,明宗就迫不及待拟了一道聖旨。
下面的人立時如嗅到了臭味的蒼蠅,嗡嗡嗡的四處打探,不料聖意竟與立儲無關!
無關啊,這下庚王派系的人難免要大失所望,但他們很快又興奮了起來。
明宗十四年,章皇後的嫡長子賀綸被褫奪一字親王爵位。此事連一向保持中立的孫閣老都看不下去,連夜寫了一封奏折,可惜被甄閣老偷偷壓了下去。
緊接着又是一道冊封賀綸二等懷平郡王的旨意。
冊封郡王,于旁人而言可能是無上的榮耀,可落在一個皇子的頭上無疑就是打臉再打臉。
不過事情到這裡還沒結束,才隔了一日,賀綸又收到了第三道聖旨,大意是命他去遼東曆練。等同發配。
庚王派系的老狐狸們立時就笑了。遼東,簡直就是一個為賀綸量身定做的囚籠。
賀緘也不由松了口氣。此前他多少有點擔心明宗會像前世那樣猶豫不決。
景仁宮那邊可能是被一連串的聖意砸懵了,死水似的安靜,直到接踵而來的第三道,章皇後仿佛靈魂歸位,找回了力氣,直奔養心殿而去。
彼時妍淑妃還在殿中,被沖撞而來的章皇後吓了一跳,連忙躲至明宗身後。
可惜此刻的明宗剛剛服下太醫開的藥,情緒相對穩定些許,不然妍淑妃還真期待看一場帝後大戰的好戲。也無比期待明宗清醒後發現自己把心愛的女人打的鼻青臉腫,屆時他和章麗卿,誰更傷心?
明宗身子發虛,歪在龍榻上,擡頭慢慢看向面色慘白的章皇後,“滾。”
“遼東……為何偏偏是遼東?”章皇後聲嘶力竭,“您先把韋勝春調去遼東,再調走鵬親王,為的就是今日,對不對?還有遼東總兵李祐糧,從前在京師,他就對臣妾的亡父不敬,又怎會尊重被您打臉的老五!皇上,您是要老五去死嗎?”
倘他還有一丁點的人性,就不該放着嶺南不選,偏偏選擇遼東!
把自己的骨皿發配到韋勝春和李祐糧手裡,跟要他死有何分别?
妍淑妃忙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款款走至悲痛欲絕的章皇後身邊,也跟着跪下,求明宗收回旨意,“皇上,老五是個好孩子,連太後娘娘都誇他孝順,此番……此番沖撞兄長……可能是另有隐情吧……”
隐個屁!衆目睽睽之下拔劍相向,難不成是有人拿着他的手做的?妍淑妃一開口,明宗就更生氣,怒吼一聲閉嘴,将她趕了出去。
章皇後撫着冰涼的大理石面悲涼淺笑。
明宗惡狠狠的瞪着她,“怎麼,難道你還期待朕将他送去嶺南?”簡直是白日做夢,“去嶺南幹什麼?這逆子連生父都敢頂撞,過去豈不正好造反?朕跟你明說了吧,東宮之位,他此生是别想了。”
沒有鵬親王的遼東,賀綸将會遭遇什麼,明宗一清二楚,但他并非真想這個孩子死。
可是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無疑是給想要賀綸死的人一個大好時機。
明宗頭疼的厲害,眼睛又開始發黑,“還不快滾!”再不滾,他可能又要忍不住對她動粗,他有多思念她,看到她就會有多暴躁,反倒是很少放在心上的人,才能令他獲得片刻的安甯。
章皇後攥住帕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站起來。
她今年将将滿三十六,身材保養的比花信女子還完美,即便面色染上了憔悴的風霜,也掩不住天生麗質的細嫩白皙,這樣的她,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動人的恰似一顆成熟流蜜的香桃。
明宗扶額,陰郁的望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忽然箭步走過去。
章皇後尖叫的聲音驚得守在殿外的高玲玉渾身一震,她快步往裡去,殿中的走道那麼長,還沒走一半就被孫耀中攔了下來。
孫耀中面無表情道,“高尚宮留步,皇上多日不見皇後娘娘,正在興頭上。”
沒過多久,欽天監便蔔出了良辰吉日,建議懷平郡王于十月初十前往遼東就藩。
就藩的歸期待定。府邸也是現成的,懷平郡王府。
說到懷平郡王府,京師知道的人不多,但懷平當地的老百姓卻都知其厲害。譬如懷平郡王府大兇。
嚴格來說,此府有近三百年的曆史,始建于神宗時期,曆經數次翻修重建,最終變成了現在的懷平郡王府。那為何說它不吉呢?隻因在這塊土地上住過的王公勳貴,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神宗的第一個太子就死在這裡。武宗的嫡次子因造反也被賜死于此,而上一任的懷平郡王亦是在這裡服毒自盡。
典故越來越多,謠言也就越傳越可怕,以至于普通老百姓走夜路都不敢從這條街經過,甯願繞道。就連當年懷平府衙年久失修,朝廷撥款重建,懷平知府都是甯可自掏腰包遷徙他處也不用這個現成的改裝。最終這座郡王府空置了近三十年。
但宅子裡有不少值錢的擺設,知府很是眼饞,便請當地的風水大師前來勘測勘測。大師裡裡外外走了一遍,掐指斷言:宅基實乃百年一見的大兇。當年建造此府的人大概是想造一處潛龍脈,可惜選了個半吊子風水師,硬生生把潛龍脈造成了惡龍脈。惡龍脈在風水上既是大吉也是大兇,鎮得住的就是大吉,反之大兇。
試問什麼人才能鎮得住?這個風水大師放在心裡沒敢說,這種事說出來要遭天譴的。他隻道此地陰氣缭繞,群魔亂舞,導緻庭園都比别處寒涼,更别提這裡的物件,經年累月的,早已陰氣侵染,普通人拿去用,不是家破人亡便是體弱多病。
言下之意便是勸知府小心惜命啊。
這知府原就是個惜命之人,聽他一說,果然不敢再動歪腦筋。
說來也怪,這懷平郡王府還真比别處寒涼呢,門裡門外,像是兩個世界。
誰知明宗十四年,這風水先生又改了口,對懷平知府道,“說來也怪,大人有沒有現郡王府的天變了?”
知府憑欄遠眺,還真是變了,常年湧動的積雲緩緩透明,有明媚的陽光穿過雲層,灑下碎金般的光芒,日暮時分還有豔麗的紫霞于西面閃耀。
兇宅轉吉啦!!
可惜知府還來不及高興,就收到了朝廷的邸報,五皇子懷平郡王即将前來就藩。
你說啥?
就藩!
媽蛋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在此地風水轉好的時候來!知府氣歪了鼻子,那裡面的寶貝可就再沒有他觊觎的份了。他一把抓住風水師,陰森森道,“有沒有沒辦法改改,譬如把它弄的更兇,最好兇到那郡王住不下一個月!你們這行不是有個什麼貓屍改命啥的……”
卻說京師,十月初二那日,章皇後早膳吃了一半忽然暈倒,醒來後又止不住的嘔吐,嘔的一張清瘦的臉蠟黃蠟黃的。明宗聞訊趕來時,太醫正跪在床前診脈。
明宗問診脈的文太醫怎麼回事?
文太醫面露喜色,向帝後再三叩首,“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已經身懷龍裔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啊,算算日子,正是明宗發瘋的那日。章皇後有氣無力的閉上眼。
文太醫暗暗心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但敏銳的察覺周圍氣氛不對。直到聽得一句“退下吧”,他才如蒙大赦,夾起藥箱落荒而逃。
明宗默然片刻,才對左右悶悶的說,“好生照顧皇後,别再讓她操勞。”
衆宮人欠身應諾。
是夜,明宗留在了景仁宮,氣得妍淑妃在鐘粹宮摔東西。
她似乎忘記了上回的教訓,一把扯過惠必,壓着嗓子吼道,“為什麼不給我石心花粉?我要給他吃一整瓶!他都瘋了,居然又對章麗卿那個賤人升起憐愛之心!”
憤怒的女人像一頭暴躁的母獅,與她平時柔順謙和的模樣大相徑庭,她繼續不知死活的吼道,“她有什麼好,除了會下蛋還有什麼好?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喜歡她?!”
惠必不耐煩的揮開她,卻被她不依不饒的扯住,但她力氣有限,步伐紊亂,結果沒扯到人家還把自己弄翻了跟頭。
她終于安靜下來,坐在地上久久無語,全然不顧擦破的額頭,直到惠必俯身用帕子按在上面,疼的她縮了縮,怒目而視,“滾開,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然後,她就被惠必一嘴巴子抽個仰倒。
咯咯咯,妍淑妃舔了舔嘴角的皿,肩膀一抽一抽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