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京師飄起了細碎的小雪,但并不妨礙出行,然而一夜下來積在地上竟也有半寸厚。
湯媛一覺醒來恍然發現一年的時光又在眼皮子底下偷偷的溜走大半,再有兩個來月,她就十九了。
在大康,冬日的第一場雪倒也算個不大不小的節日,各家各戶紛紛做糕點蒸米肉慶賀,講究的人家還會在這日祭祖。此外來自各地的貨郎攤販甚至戲班子也喜歡在雪後的第二日組織廟會,就跟後世的趕集差不多,弄的大慈寺附近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大姑娘小媳婦,也是奸.情和相親頻發的好日子。
府裡幾個掌寝約好這日去大慈寺敬香燒經,祈求來年福運,多子多福。
本來這事湯媛一點兒也不想跟去湊熱鬧,但大家夥都去且還誠心誠意的邀請了她,她又恰好空閑,如此還要找借口拒絕的話難免就要給人落下孤傲不可一世的印象。其實拒絕含薇和紫露倒也沒什麼,隻萱兒呢……按賀綸在玉泉山的言論,将來是要做“好姐妹”的。那麼大家以後在王府不就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少不得要有個人情來往的面子功夫,所以湯媛立刻入鄉随俗,随大溜的趕廟會。
剛好她手頭又有一本将将抄好的《地藏經》,皆是一筆一劃的在澄心堂紙上描出來的,且抄之前茹素焚香沐浴,可以說,忽略那稍稍磕碜的字迹,心皿和誠意絕對不輸任何人。
雖然她不知道大慈寺那麼勢利的地方菩薩管不管用,但試試總比不試強,萬一管用了呢,幹爹說不定就能少受些罪多活些時日。烏鴉尚知反哺,那陸小六将她帶出浣衣局,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湯媛打心眼裡感激他孝敬他。
另外三位掌寝托了湯媛的福,也能坐一回王爺的馬車出行,雖說為了避免逾越專門撤去了繡有金龍的明黃沿錦簾,換成相對低調的青帷,但是稍微有見識的人還是能認出這樣的馬車必然出自王侯将相之家。
隻是出了尚恒坊之後有段路不大好走,應該說才修了一半,另一半依舊坑坑窪窪,而裕王府的車大,轱辘也沉,行至中途不巧陷進一個小坑,随行的護衛連忙幫車把式用力往前推,如此一耽擱,後面跟上來的馬車就要原地駐停。
那車子的規格并不比裕王府的小多少,亦是兩匹并駕,想來馬車的主人也是京師數得上号的權貴,但駕車的車把式卻操着外地口音,問她們需不需要幫忙,嗓音洪亮,頗有股北方漢子的飒爽。
立在車前的四位蒙着面紗的年輕女子便對那車夫微微欠身緻謝。
那外地的車把式當即跳車加入王府護衛的行列,他家的主子也趁機下車透透氣,原來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五官倒也不難看,但腰身略臃腫,看起來頗壯實,身材也不算高,手腳亦粗大,若非一身的好衣料子,看上去與鄉野村婦并無區别,而京師是斷沒有這号貴婦的。京師的貴婦不管多大年紀,身材都一個比一個婀娜,架子也都仿佛憋着半口氣似的端起,所以,這位貴婦一看就是外地來的。
含薇與紫露交頭接耳幾句,她們作為章皇後曾經的二等宮女,這幾年别的不敢說,但對京師的诰命倒是如數家珍。
她們小聲笑道,“怎生這般魁梧,莫不是哪位将軍家的夜叉。”
湯媛微微擰眉。
那貴婦的目光恰好也正看向四位掌寝,對湯媛淡淡一笑,想來是看出幾人裡大家都以她為首。
“我家夫人初來貴地,并不太熟悉這裡地形,如今已經在鳳四街饒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能找到金麟巷,還望娘子為我等指下明路。”那貴婦身邊的媳婦子很是知禮,上來就對湯媛行了一個标準的福禮,言語親切,說着一口偏山東的官話。
湯媛對京師的地形也不怎麼熟,便讓嬌彤代為回答。那媳婦子聽的認真,連連施禮稱謝,這才輕快的前去回禀自家主子,不一會兒又笑着走來,雙手奉上一對鎏銀镂空的小香球,每隻裡面都有兩顆米粒大的珍珠,晃動起來,聲音悅耳,“這是我家夫人的謝禮,還望娘子笑納。”
身後的含薇和紫露眼睛微微瞠大,大約是沒想到她們口中的“魁梧夜叉”出手如此大方。
湯媛卻含笑推拒,“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并不需要如此貴重的謝禮。”
那媳婦子見湯媛不肯收也不再強推,隻笑道,“那便不敢耽誤娘子們的時間。”又蹲身行了個福禮。
而這邊裕王府的車駕也已經爬出小坑,隻聽媳婦子叫了一聲“韋來福”,那外地口音的車把式立時擦着汗趕回去,湯媛卻心神一凜。
方才那貴婦問金麟巷她已經生疑,隻因金麟巷還有個别稱叫“将軍巷”,自大康開國以來住過不下二十位執掌兵權的勳貴,又聽車把式姓韋,很大可能是随了主家姓,姓韋的且又跟金麟巷聯系起來的勳貴,湯媛除了最近傳的紛紛揚揚的韋勝春委實想不到第二個。
此人也算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傳奇般的仕途經曆令天下男兒無不向往,但她們這些小女子卻更好奇他的内宅,據聞幾十年來他的身邊除了在鄉下娶的原配,别說侍妾,就連隻母耗子都沒有。在男人眼裡,這八成是個怪胎,甚至有龍陽之嫌,但在女孩子心裡,卻絕對算得舉世無雙的大丈夫!
隻是沒想到傳聞中美貌絕倫的發妻竟是個其貌不揚的普通婦人,湯媛不禁百感交集,倘若那韋勝春不是gay,可真要羨煞天下的女子了。
沒想到萱兒的反應也很快,她詫異的看向湯媛,“方才那位……莫不是韋夫人?”
湯媛不置可否。
而此刻嚼舌頭的含薇和紫露大概也尋思過來,表情登時變幻莫測,暗暗咬住舌頭,慶幸方才沒有在韋夫人的仆婦面前亂說話。至于“魁梧夜叉”什麼的,就爛在肚子裡吧!
卻說那貴婦确實是韋勝春的原配梁氏,前來京師與述職的丈夫彙合,然後舉家遷往遼東。
這一節偶遇暫且揭過,四位掌寝來到大慈寺,誠心誠意的上香,在佛前許願。
湯媛捐了五十兩香油錢,但花了三百兩白銀為幹爹供奉了一盞日夜不息的大海燈。如此闊綽,令紫露心中微微不是滋味,誰會為一個半死的老内侍花這麼多錢,有病吧,轉念一想,王爺寵她,每日裡在荷香居看她狐媚妖道的,不知砸了多少金銀,這三百兩對她而言,或許也就是九牛一毛,再來兩個死内侍也出的起。
大慈寺很會做生意,但凡捐了香油錢的善男信女都有一桌素齋吃,湯媛喜歡吃肉,對素齋并不怎麼感興趣,是以隻吃了幾口便與同樣不想吃的萱兒提前去逛廟會。
二人在大慈寺附近撸串兒,連面紗也懶得戴。其實放眼周圍沒幾個戴的,隻是二人相貌過于出色,行走之間難免令人側目,此前才不得不戴上,如今卻被廟會活潑的人流感染,況且身邊還跟了丫鬟又有護衛不遠不近守着,誰還想在臉上蒙個東西,憋悶。
當然這些都不過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女孩子們也想要無拘無束的撸個串兒。
其實京師的老百姓還算淳樸,再加上往來有兵馬巡邏,除非哪家瞎了眼的纨绔,不然一看湯媛等人的陣仗,誰敢亂瞅。
但不知為何,湯媛就覺得有人在偷窺她,難道是因為她太美?她叼着口羊肉串兒回眸瞅了瞅,沒發現啥不對的。
就在她身後不遠處有顆老槐樹,樹下停了輛馬車,車上的人透過稀薄的竹簾看了她一會兒。
五步之内至少有六名高手護衛,各個身手不凡,驚動一個就能引來數個,這隻肥兔子還真不好逮啊。賀維以手支頤淡淡打量那隻嘴裡含着肉串兒的肥兔湯媛。
他今日并非為湯媛而來,隻是恰好路過順勢觀察片刻。
話說此番倘若弄個死的回去他還尚有幾分把握,偏惠必要活的,那可真真是給他出了個大難題,除非湯媛自己聽話,他指哪兒她就往哪兒,可她也不是傻子呀,目測還是個機警的,再加上他也不是專業的拍花子,想要哄騙這麼一個戳一下縮三步的小玩意兒,難度應該不比用暴力小多少。
那就隻能先靜觀其變,實在不行再暴力。賀維淡淡吩咐車把式一句“回去”,馬車徐徐轉動,很快消失在廟會深處。
且說撸串兒的湯媛陡然莫名的起了一層白毛汗,其實越是弱小的動物對危險的感知就越強烈,今日也不知怎地,她的右眼皮抽跳半天。以至于連逛廟會的心情也沒了,隻得邀請萱兒提前打道回府。
卻沒想到賀綸也提前從宮裡回來,兩廂碰個正着,頗有種妻妾一家歡的感覺。
然而湯媛被亂跳的右眼皮折騰的全無“争寵”的精力,又念及萱兒那顆深陷情網的少女心,她幹脆做回好人,規規矩矩問安後就找了個借口離開,獨留萱兒立在花樹下與賀綸“含情脈脈”相對。
賀綸轉身去追湯媛。
“王爺!”萱兒怔了怔,委屈的望着他的背影,輕咬下唇。
其實湯媛找的那個“借口”是真的!賀綸布置的二十張字帖,她是一個大字都沒寫,得盡快趕在晚膳前結束。誰知賀綸今日并無與萱兒“談情”的心思,反倒厲聲喝住她。
湯媛心口咯噔一聲,萬不敢承認自己除了今天的字帖沒寫,就連昨天的也沒寫。她略略心虛,仰臉望着賀綸,笑盈盈道,“王爺,有何貴幹啊?”
“沒何貴幹就不能喊你嗎?”賀綸沒好氣道,頓了頓又低聲與她說,“我帶了孫醫女回來,她在婦科方面頗為擅長,興許讓她看過以後,你的小日子就不會那麼痛。”
自從落下咳疾,她就變得不如從前結實,小日子痛起來便在床上打滾,賀綸看得心驚肉跳,這才打聽出一個經驗老道的醫女,搶在她來小日子前問診,興許那幾日就不會再痛苦。
湯媛一時怔然,說不感動是假的,這兩世唯一關心過她小日子痛不痛的人隻有徐太嫔,此刻又多了個賀綸。
他們,都讓她感覺到了母親般的溫暖。
但賀綸并不是她的媽媽。湯媛稍稍鎮定了下,順着他的力道偎入他懷中,說謝謝什麼的有點見外,倒不如讓他抱一抱,軟玉在懷更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