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媛的記憶中,賀緘寬容、仁慈,說出的話兒也總是如三月的春風,不似賀纓的暴戾,賀綸的矜傲,賀維的懦弱,他簡直就是一道最特别的風景,孑然而閃光的立在形形□□的人群之間,給她以溫暖和力量。
哪怕他心底可能并沒有那麼的關注過她,但她依然為能跟他說句話兒開心,擁有共同的秘密而雀躍。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将他與前世那個薄情殘忍的男子聯系起來。
其實,用薄情形容他似乎不是很恰當,畢竟他又不是她的丈夫,誰會為通房丫頭守身如玉?他對姜淑妃好對她不好,就足以證明他是個還不錯的丈夫。
但殘忍是真的,他怎能讓如此深愛他的她,目睹他與别的女人歡好?
他怎能說她的孩子是野種,在她坐月子的時候告訴她……别的女人已經為他生了女兒。
她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如何應對的,想來應是心冷成灰,像隻困獸一般在冷宮孤獨老去吧。
往世不可追,且做一場鏡花水月,但此生,絕不會有那樣悲慘的湯媛,此生,亦不會有與人為妾的湯媛。
卻說此刻壽萱堂宴息室中的湯媛,面對不期而遇的賀緘,背心貼緊牆面,默然須臾,一直垂着的頭竟緩緩的擡起,目中有不容錯識的堅毅之色,“原來王爺是來給奴婢提醒的,雖然奴婢已經知曉但還是要感謝王爺的一片心意。隻是瓜田李下,不能不避諱,以後王爺切記顧惜自個兒的清譽,不必再為奴婢挂心,奴婢一定……會過的特别好!”
說完,她就撩起簾子往外走,肩膀卻被人扣住,繼而向後猛地一扯,她便摔進了男人的懷中,形容狼狽。
湯媛極力掙紮,面色漲紅。
賀緘隻抿唇擁住她,從身後死死的箍住她的肩膀和纖腰。
“對不起,媛媛,對不起……”前世他未能堅持到推開冷宮的門,欠她一句對不起,“我愛你。”
窗外蓦地一道閃電,斜斜的劈開長空,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前一瞬還是秋陽高照,日光暖融,下一瞬疾風肆虐,草木飄搖。
這突如其來的暴雨仿佛一道邪惡的幕簾,遮住一切,也擋住一切,無人察覺宴息室内堂堂的庚王殿下竟抱着裕王心愛的掌寝,如此真真是一報還一報,當初賀綸無視賀緘顔面,在景仁宮輕薄湯媛,如今他心愛的女人也被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抱個滿懷。
“放手!”湯媛平靜道。
“媛媛,你為何隻夢見我的壞,我的好呢?我們在庚王府那甜蜜的一年,我們……我們有相愛的時候……你為何都不記得了?”這一刻,他早已是亂了心神,也在暴雨中失了克制,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就這樣放她走,必須說清楚前世的事,怎能讓她隻記得他的壞,忘了那些好。
“媛媛,你說過的,你喜歡浪漫的少年人,在月下,還有煙花裡送你玫瑰,所以我們在飛螢館一起種玫瑰,花骨朵像心髒那麼大,你說人的心髒就是這麼大,裡面裝着愛。你想看煙花,每時每刻我都陪着你。你還說,美少女都喜歡粉紅色,喜歡小兔子,我找很久很久,那是我母妃年輕時候最愛的一件遺物,我把它雕成一隻一隻的小兔子,送給你,你不開心嗎?”
他努力的回憶着自己的好,才發現一切都已變得那麼蒼白,不是不夠愛,是他從不知自己會愛她……
直到手臂傳來劇痛,他才回過神,湯媛狠狠咬了他一口,口腔瞬間溢滿腥甜的味道,在他失神的瞬間,沖了出去,沖進滂沱大雨中。
徐太嫔被窗外響徹天地的閃電驚雷震醒,好大的秋雨。
屋子裡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空氣幹燥而荒涼,光線也陰暗暗的。
她喚了香蕊一聲,有個窈窕的身影便款款邁進來。
湯媛笑盈盈道,“娘娘渴了嗎?我給您煮了桂花糖梨水。”
十幾歲的姑娘家真是一天一個樣兒,這才幾十天不見,竟又愈發的窈窕。徐太嫔微微眯起眼,仔細的端詳湯媛,身上竟穿着香蕊的衣裙,頭發應是還未幹,但已經擦的不見水汽,且梳的整整齊齊。
“這是掉溝裡了?”她笑起來。
“娘娘還笑!奴婢原想打扮的漂漂亮亮來讨您老人家歡喜,結果進門就被淋成個落湯雞!可見老天爺都怨我未能時常陪伴您左右。”湯媛頑笑道。
然而頑笑并不耽誤她利索的手腳,不管是端茶伺候徐太嫔漱口還是布置桂花糖梨水,碗碟都不曾發出一星兒的動靜。
徐太嫔看得心中暗暗一松,媛媛是個令人放心的,不管到哪裡都能過的好。
“跟裕王相處的如何?”徐太嫔與尋常的長輩無異,最惦念的莫過于孩子在“夫家”過的好不好。
湯媛緩緩攪着琥珀色的甜湯,笑道,“當然好,不好我哪有機會過來看您。”
徐太嫔微笑。
“娘娘莫要擔心,您才是最有福氣的,定會心想事成。”賀緘會為她重振徐氏一門的光榮,“而我也是個有福的,天大地大,不管到哪兒,似我這樣的都能活得好。”賀綸完蛋後她不但有點心鋪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玉齋,怎麼都不至于流落街頭無依無靠。
隻可惜未來不能時常的與娘娘相見,或許是再也無法相見。
湯媛跪坐在床前,一面柔聲的與徐太嫔叙話一面輕輕的捏着她的腿,力度适中,按摩的穴位隐隐發熱,徐太嫔舒适的閉目。
但又想起一件事兒。
她強打起精神,問湯媛,“你可知裕王要納你為側妃?”
“知道。”湯媛無波無瀾的點點頭。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心氣兒高的,可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都能如意。”徐太嫔想要安慰她,卻發現聲音是多麼的無力。
她做不到,根本就狠不下心給這個心靈幹幹淨淨的丫頭灌輸妻妾一家歡的思想。
湯媛笑道,“娘娘,裕王想先立我為側妃,然後在一兩年内将我扶正。”
扶正?!徐太嫔驚駭的睜大眼。
别怪她首先往壞處想,而是賀綸怎麼看都不像個多情人。
所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陰謀,但又鬧不明白什麼陰謀值得賀綸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
湯媛将自己在俞州城與失散多年的姐姐相認一事和盤托出,望着徐太嫔驚駭未退的神色,淡淡道,“這件事說難也不難,他本就要娶四五品官的女兒,不然也舍不得放棄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章家權勢滔天,他又不是個傻的,多少應該有點兒忌諱後戚。”此事點到了徐太嫔的痛處,後戚,正是因為怕後戚,明宗連不是皇後的甯妃都除了。
湯媛繼續道,“女人,不過是男人權利的附屬品。他需要權勢,自會娶高門大戶;不需要,則求一個可心意又省心的豈不兩全其美。”
難得她是如此清醒的一個人,并未因王子為她套上水晶鞋就暈過去。試問若是章家地位岌岌可危,賀綸還會放棄章蓉蓉那樣的貴女?
但章家沒有岌岌可危,所以那樣的事誰也說不準。不過湯媛換位思考,覺得換成自己的話,不會!傻瓜才放棄。
徐太嫔從天雷般的震驚中冷靜下來,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湯媛的意思。但這終歸是一件巨大的好事兒,她是如何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孩子竟是如此有福氣的。
女人,但凡有點能耐的,誰想做妾。徐太嫔喜極而泣,目中泛起水光。
湯媛笑彎彎的為她擦了擦眼角的淚,“娘娘,您呀,就放寬心吧,隻管仔細的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這世上還有幾人能有我這樣的福氣?裕王妃,多氣派,皇家的兒媳婦,章家的嫡女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是我親婆婆……”
說着,湯媛的眼角也泛起了晶瑩的淚花。親如母女的二人執手相視而笑。
話說,在湯媛去俞州城的一個月,京師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馨甯鄉君被太後指給了恒王賀纓為側妃,臘月初十出嫁。
第二件,差點兒成了章蓉蓉未婚夫的汾陽侯世子與靡音坊的花魁情難自禁時被章簡莘撞個正着。這事兒就發生在三日前,也就是湯媛與賀綸回京的前兩天。
就在徐太嫔拉着湯媛的手兒教她如何拉攏丈夫的心以及對付恃寵生嬌的小妾時,章蓉蓉早已在瑞通館跪于賀綸腳邊許久,小小的身子微微發顫,不停的竭力的控制自己的哭泣,可一張口,眼淚便如落雨般垂下。
“哥哥,你不要我,我已無話可說,但求你為我找個可靠的人吧,就算是要懲罰我,可不可以……找個幹淨點的男人。”她緩緩擡起梨花帶雨的臉,絕望的望着賀綸。
章蓉蓉犯下大錯,不用賀綸吩咐,章家都會将她在最短的時間内嫁出去。可就算如此,章家也不會傻到随便拉個二五六就将嫡親的閨女送出去啊,所以汾陽候世子無論是人品還是相貌都算是頂尖的,如何就糊塗到白日與花魁情難自禁,且還讓未來的大舅子撞個正着?
别人不清楚,賀綸那是一心數。他神情犀利,瞪了章蓉蓉半個時辰,才冷冷道,“你可真真是被我寵壞了!我問你,既然看不上汾陽侯世子,如何不動腦筋換個其他侯世子,卻偏要栽贓陷害他?男人的清譽就不是清譽嗎?”
章蓉蓉一愣,轉而笑了,眼淚卻滾落的更快,“五哥哥的意思是……是我命那花魁玷.污了汾陽侯世子?”
“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賀綸冷笑。
章蓉蓉緩緩地搖了搖頭,眸光灰敗的望着他,“五哥哥,湯媛究竟給你吃了什麼,從何時起,最了解我的你竟開始這樣的質疑我?”
賀綸心頭微微一跳,面上仍是不改常色。
章蓉蓉凄然一笑,“你可知你不在的日子發生了什麼?”
她在賀綸震驚的目光下緩緩解開淺碧色的衣衫,露出了将将長開的嬌.軀,隻那本該堆雪無暇般的肌膚遍布男人作孽留下的淺色痕迹,仿若一朵稀世的花兒,眨眼就被碾碎成泥。
賀綸震驚的望着她。
“怎麼不接着罵?”她呢喃道,“我哪有功夫去陷害汾陽候世子,自己的清白身子差點都沒保住……别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你可憐,你隻管守着心愛的湯掌寝吧。我祝你們夫妻恩愛,百年好合。也祝她事事如意,早日飛上枝頭,且還得抓牢了樹杈,切莫如我,一朝新人勝舊人,不過我還有章家,她可什麼都沒有,所以五哥哥的愛……一定要維持的長一些。”
章蓉蓉緩緩起身,将衣衫一絲不苟的系好,身形木然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掀開錦簾時,她冷漠的眼神在門口僵立的湯媛身上淡淡滑過,半步也未停留。
但到底是抛了句話給湯媛,“我輸了,但不代表你就赢了。”轉而又對靈煙道,“下回我在的時候就跟湯掌寝大大方方說一句,你不吭聲,任她撞見了,少不得要誤會五哥哥。”
屋子裡的賀綸對馮鑫淡淡道,“去把這件事查清楚,證據不用給我,直接送去章府,也給母後一份,免得蓉蓉再借母後的名義跑我這邊鬧事。”
馮鑫應諾,片刻後退出。
賀綸隔着水晶簾子,神色如常道,“進來吧。”
湯媛垂首邁入,心口涼涼的,莫名的心驚。
就算章蓉蓉再惡毒再不好,那也是對别人,不管挨别人多少詛咒唾罵都無可厚非,可對賀綸……瞎子都能看出那是一片冰心,唯一的錯便是過于癡狂,可也得到了教訓。再回想章蓉蓉與賀綸從前“情投意合”的畫面,以及章蓉蓉羞澀的呢喃“五哥哥喜歡我”,“我們兩情相悅”,湯媛就越發覺得賀綸薄情的匪夷所思。
十幾年的感情都能說放就放,還有什麼是這個男人放不下的。
賀綸卻一瞬不瞬望着她,“我沒有亂看不該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