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輕的拂着淡紫色的紗幕。
龍鳳胎蜷縮在梅香青簟的一角,兩人哭的累了就不知不覺睡去,而大人,卻很難再有睡意。
賀純與和熙的乳母踩着軟底的繡鞋,沒有一絲聲息的邁進來。天色不早了,她們得抱兩位殿下回去休息。
和熙還好,睡着了也像個小淑女,被乳母抱在懷中一聲也不吭,賀純卻扭了幾下,扁着嘴輕輕的哽咽,燭火落在他卷翹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深色的陰影。
湯媛以為他醒了,再仔細瞧,竟是夢呓。
乳母抱着孩子走了一段路,遇上将将離開皇後寝宮的妍淑妃,她的臉上淚痕未幹,作為孩子的姨母,顯然也經曆了一場悲恸,此時巧遇賀純,不禁牽了牽嘴角,鮮紅的指甲在幼童嬌嫩的小臉上刮了刮,“真可愛。”
章皇後不僅能生,還特别會生,既有賀綸那樣成年的美貌皇子,又有一對金童玉女似的的小龍鳳胎,就連那夭折的老七,也是個胖粉團子,笑起來還有酒窩,妍淑妃抱過他,渾身都是奶香,可惜那麼可愛的小崽子隻要一靠近她便哭,真是讨厭!
妍淑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餘光瞥見殿中還有個美人,眉毛不算細,卻修的整整齊齊,眼睛真漂亮,介于杏眼和桃花眼之間,一身普通的女官裝束,耳朵上卻戴了兩顆冰藍色的碧玺小花。這樣美好的天空色,她隻在章皇後的妝奁裡見過。可見賀綸是有多寵她。
湯媛垂着眼,察覺了妍淑妃投來的目光,“淑妃娘娘萬福金安。”她雙手交疊腰側,屈膝行福禮。
“平身吧。”妍淑妃收回視線,攜着宮婢浩浩蕩蕩離去。
話說撞皇後乃大罪,縱使明宗有心庇護也不可能任由婉貴妃在翊坤宮端坐着。
好在婉貴妃關鍵時刻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當晚就在景仁宮外跪了兩個時辰,翌日天不亮繼續跪。
她在宮裡橫行多年,哪裡受過這樣的氣,此刻雙膝痛如刀割,隻恨不能詛咒章皇後肚子裡那塊肉也爛掉才好。再加上昨天挨打時眼角下方被章皇後的護甲擦了道口子,恰似一滴墨汁染了芙蓉圖,這可是婉貴妃唯一的本錢啊,她恨不得抓花章皇後的臉。
結果還沒咒個夠本,自己卻快不行了。
今日妍淑妃來的比較早,隔老遠就看見了搖搖欲墜的婉貴妃,便上前好心道,“如今皇後娘娘還在安胎,姐姐的心意不妨等皇後娘娘得閑了再細細分說,免得娘娘勞神。”
也就是讓婉貴妃撐不住就先撤,莫要在景仁宮門口找晦氣,反正來日皇後還會找她算賬的。
桔梗也很怕秋風吹壞了婉貴妃臉上的傷,連忙去扶她,柔聲勸着不如先撤。
“咦,姐姐的臉怎傷成這樣?”妍淑妃微微睜圓了眼,指端下意識的觸了下。
婉貴妃痛的一個機靈,推開妍淑妃,“既然知道傷成這樣,你還亂碰什麼,沒教養的東西!”
章家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她也就剩罵人的力氣。
然而安胎的章皇後才清靜了兩日,還沒查出兇手,翊坤宮那裡便傳來了婉貴妃的死訊!
婉貴妃死了。
自己吓死了自己。
根據她的貼身宮女桔梗所述,“娘娘回去之後喝了太醫開的藥,還抹了玉真生肌膏,每一樣都遵醫囑,不曾出半點差錯,誰知今兒一早娘娘的臉就爛了。嘤嘤嘤,可是娘娘一點痛覺都沒有,吓得奴婢們也不知該是好,隻想去請太醫,但娘娘不答應,她死也不要皇上知道自己的臉爛了,就呆呆坐在鏡子前發呆,還把所有人轟出去。午時那會子,奴婢實在擔心她的身子,便冒着抗命的危險走進去勸她吃飯就醫,卻沒想到……沒想到……”
講到此處,她掩面大哭,再也不想憶起當時的恐怖場景。
桔梗走進寝宮,才發現婉貴妃已經死在了鏡子前,整張臉都爛的不成樣子。
死于驚吓導緻的心髒驟停。
因為死狀極其不雅,明宗連她最後一面都未能見着。
真是可憐,好好的一個美人就這樣死了。妍淑妃躺在軟香的榻上,笑嘻嘻的逗着哈巴狗兒。
她才沐浴過,随意的覆了件長衫,露出半截肩膀,伴着逗狗的動作,羅衫不停滑落,岌岌可危。
“你還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白白幫了庚王一把,他也不見得領你的情。”惠必呵呵笑道。
“誰說我要幫他的。”妍淑妃惬意的翻個身,玉足微勾,示意他過來伺候,“我隻是讨厭那個可愛的小崽子。”
“哦。”
“你看,短短四天,一個嫡子加一個寵妃,說沒就沒了,皇上說不定又會肝氣郁結呢,也好讓姐姐見識一下粗暴的男人,呵呵……”她掩口偷笑,“我可以再加大一點分量嗎?”
她想多喂明宗一些石心花粉。
此物無毒,适當食用還有一定的保健功效,卻不能過量,且也不适合連續服用,而明宗已經吃了五年。
這五年來,他的脾氣越來越壞,一開始還能克制,如今暴躁起來,連章皇後也控制不了,最終他把自己給暴躁吐皿了,這才稍稍收斂。
妍淑妃挑在這當口給他加大用量,顯然不安好心。
惠必傾身慢慢拉開那輕薄如紗的羅衫,“從前我怎麼沒發現,你還是個小變态呢。”
妍淑妃笑着撲進他懷中,“快來嘛,我們今天這樣玩……”
啪,後面的話被他一嘴巴抽沒了。
完全沒有防備的女人瞠目結舌。
惠必面無表情看着她,慢慢道,“你怎麼這麼賤呢,連個稍稍齊整的小内侍也不放過。你該不是以為隻要有人睡你,你就會有孩子吧?”
她目眦欲裂,紅色的怒暈在臉上一點一點的蔓延。
除了憤怒,也還有羞慚。羞慚被人發現了跟内侍的淫.樂。
與此同時的景仁宮,明宗氣勢洶洶的闖進來,頓覺眼前一黑,頭痛欲裂,緩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臉上的肌肉也愈發繃得死死,硬邦邦的駭人。
按說他應該站在章氏這邊,可是張了張嘴,望着章氏的臉,很難不想起慘死的婉貴妃,嗓子眼就仿佛被一塊巨石堵住,心裡也不住的發冷。
隻因他憶起四天前,婉貴妃躺在身邊笑呵呵的樣子,還問他:都說虎毒不食子,緣何周朝的那位女皇如此狠心啊,竟是用自己骨肉的生命除去情敵,此等惡婦,不配為人母。
這世上有一種女人,為了争寵,不惜虐.殺親生骨肉。
婉貴妃的屍體還沒放涼,柳塢那個斬釘截鐵說她有謀害七殿下嫌疑的内侍也在值房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還留了封聲淚俱下的忏悔書。曰:他隻是想幫悲恸的皇後借七殿下之事教訓婉貴妃,卻沒想到皇後真對婉貴妃下死手,殘殺了她。
所以良心發現的小内侍寝食難安,自覺無顔面對聖上,最終以死謝罪。
這完全是放屁!
簡直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一樁樁一件件,分明是模棱兩可的事,但指向性又再明顯不過,沒有鐵證卻勝似鐵證,使人連辯駁的機會都會有。解釋吧,聽起來像不打自招,反之,形同默認。
章皇後并不傻,面對臉色越來越冷的明宗,她隻道,“不知是誰好雅興,栽贓的臣妾一個死無對證。”
明宗抿緊了唇,兇口有一團烈烈燃燒的火焰,不針對任何人,但恨不能燒死任何人,以此撫慰他失去愛子與寵妃的痛。
寝殿死一般的寂靜。
始終垂眸立在三尺外的湯媛遲疑片刻,與高玲玉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種場合,自是沒有湯媛說話的份,但高玲玉不一樣,很多時候,皇後不想說的都由她來說,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她确實有“插嘴”的特權。
“回禀皇上,”高玲玉的聲音仿佛靜谧流動的小河,她屈膝幽幽道,“婉貴妃的傷口潰爛是因為腐草,她愛美心切延誤了就醫時間這才釀成悲劇。隻恨那背後的蛇蠍心腸歹人,分明是要一箭雙雕,既除掉婉貴妃又能讓皇上和皇後娘娘離心離德,其心可誅。”
若非場合不對,湯媛都想給高玲玉鼓掌。果然是皇後好做,皇後的女官不好做啊,那絕對是情商智商爆表外加撕逼中的戰鬥機。
句句撇清關系,及時的甩鍋,而且也句句在理。
可今天的明宗有點反常,理智很明顯被情緒壓了半頭,“就算是有歹人在背後加害,皇後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何苦打花了她的臉,讓人有可趁之機!!”
想起佳人瞬間化成白骨,明宗就不寒而栗,繼而暴躁的肝痛。
至此,章皇後對他再無盼頭,已然開始期盼做太後了。
他又厲聲下旨,但凡觸碰過婉貴妃傷口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全部押入慎刑司嚴刑拷問。
即便如此,他的怒火也不見半分平息,再看向皇後,竟是連反駁一句都不屑。
她蜷在炕上,臉色蠟黃,好半天才顫顫的伸出縮在被中的手,覆滿殷紅的液體。
原就被婉貴妃傷到的龍胎再被皇上一氣,章皇後終于小産了。
“我這兩個無辜孩兒的命,可否償還你愛妃的命?”
章皇後暈過去,明宗的怒火也消了大半,“麗卿!”
連續痛失兩子,還背了一個謀害貴妃的黑鍋,次日,章皇後睜開眼便痛哭不已,死死抱住床前的賀綸。
皇宮,從來都不是個講理的地方。聰慧隻能保住性命,但想要活的好,唯有說一不二的權力。
而同樣失去兩子,外加一個寵妃的明宗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是又疼又恨,心疼章皇後的身體,卻也恨她心兇狹窄,害了婉貴妃也就算了,竟連腹中的小八也沒保住!
家醜不可外揚,殿中的奴婢們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連高玲玉也不得不退至殿外,那日,誰也不知殿中發生了什麼,隻聽得皇後娘娘撕心裂肺的哭聲,然後是明宗炸裂般的怒吼,但最終,一切又回歸了甯靜。
寝殿内,明宗渾身顫抖,眼睛一圈一圈的發黑,他簡直不敢相信方才那個瘋子是自己!
他,他竟然打了麗卿。
章皇後死死捂住小腹,面色慘白的靠在賀綸懷中。
賀綸的左臉也是一片紅腫,他不能冒犯父皇,隻好為母後擋下這一巴掌。
明宗怔怔後退一步,望着滿地碎片,以及凄凄惶惶的妻兒,悚然背過身,疾步離開了景仁宮。
這日,但凡他走過的地方,可以用寸草不生,雞飛狗跳來形容,一直折騰到下午,他吐了口皿才安靜下來。這可忙壞了太醫院,紮針的紮針,熬藥的熬藥,一個個都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脖子裡,唯恐受到一丁點兒牽連。
隻因盛怒的明宗一言不合就打人啊!
據說裕王的臉腫了。而前來請安的庚王離開養心殿時額頭也在冒皿,唯有不頂用的睿王和遠在歸德府的恒王逃過一劫。
這夜,文太醫和胡太醫也光榮負傷。不過這算工傷,朝廷不久之後就撥了一筆撫恤金。
另一邊的慎刑司也在屁滾尿流的捉拿疑兇,但凡接觸過婉貴妃的一個也不放過。許是被慎刑司的陣仗吓住,婉貴妃的貼身婢女桔梗提前投井自盡。
線索至此又斷了。
為了不被見誰咬誰的明宗遷怒,慎刑司哪裡還有心情查案,連忙将鍋甩給桔梗,草草了結。
至于腐草的來源,跟司苑局脫不了關系,抓了兩個采買的小内侍,打個半死,畫押的畫押,摁手印的摁手印。
明宗的這場病來勢洶洶。
無奈太醫院的廢物們診來診去還是那句“陛下的肝火過旺,陛下不宜再動怒”。
一開始,他也不是沒懷疑過自己中毒,但能當上太醫的人也并非浪得虛名,有這群人嚴格把控帝王的飲食起居,又有專門的嘗膳嘗藥心腹太監,毒物壓根就近不了他的身,于是這一點可以排除。
所以他是真的病了,不可以再輕易的發脾氣。
明宗不得不回歸冷靜,冷靜的時候就會想念章皇後,可有時候又忍不住含怨生怒,因此身體總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什麼都正常,然而壞起來,做事就有點不計後果,譬如,他明知快過年了,還将賀綸打發去甘肅辦差。
甘肅偏遠,來回加上處理要務,前前後後竟花了兩個月,連年夜飯都沒趕上。
不過今年的年夜飯也沒啥意思。
明宗黑着臉吃到一半便匆匆返回養心殿,又召了妍淑妃前去伺候湯水。
大年初五,湯媛裹着厚厚的蜀錦披風,推開王府的角門,滿眼皆是碎雪亂舞。
街道的盡頭響起哒哒哒的馬蹄聲。
她眼睛一亮,抱着小手爐飛快的迎上去,賀綸垂着眼笑看圍着馬兒打轉的她,俯身一臂撈入懷中。
明宗十四年,一場倒春寒,幾乎毀了江南地區所有的早稻秧苗。
這一年,人心惶惶,國庫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