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人聲鼎沸,有婢女喜極而泣的嗚咽聲,更有綠衣内侍念着佛偈越走越遠的聲。章小姐馬上就要靠岸,内侍雖不是男人但可以避諱的時候還是避諱些更好。
場地很快清空,隻餘若幹宮女和婢女,皆是馨甯與章蓉蓉帶來的人。宮女和婢女有的端姜湯有的抱毯子,還有持吸水棉帕子的,其中更有兩名醫女,一個提着藥箱,另一個已經将暖香丸的瓶蓋打開。
隻要章蓉蓉一上岸,大家便會一擁而上,最大限度的确保她少受些罪。
在湯媛的耳朵裡,岸上的聲音時大時小,時遠時近,有時格外的清晰,但很快又像蒙了層布,隻因起起伏伏的湖水不斷沖刷着她的耳際,章蓉蓉顯然不比她好到哪裡,整個人都吓懵了,倒還算老實,乖乖的,一直沒動,兩隻死死攥在兇.口的小手卻是抖若篩糠。
腰上拴着繩子的宮女配合筋疲力倦的湯媛将另一根繩子綁在章蓉蓉腰間,由于這一處岸邊像個斜坡,又長滿青苔,爬是沒法爬的,衆人便将章蓉蓉小心翼翼的往上拎。甫一着陸,馨甯率先撲了上去,一把抱住章蓉蓉,嚎啕大哭,“蓉蓉,蓉蓉,你吓死我了,今日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自是也不會獨活……”
章蓉蓉神色恹恹地,愣了片刻哇的一聲哭出來,不停喊“五哥哥”。
馨甯看着她,安慰道,“我已經派人前去南三所,你很快就能見到五表哥了,莫怕。”
女孩子似在極力的控制情緒,眸中還帶着激動後的餘光,竟将章蓉蓉的小手都攥出了紅痕。
不過章蓉蓉已經冷的感覺不出疼了,也或許不是冷,是劫後餘生麻木了。
章蓉蓉的婢女靈煙紅着眼小聲勸馨甯冷靜,“鄉君不如由喜鵲姐姐伺候着先喝杯熱茶壓壓驚。我家小姐剛上岸,身子虛,請讓奴婢來照料她服藥取暖吧,免得弄濕了鄉君,那奴婢可就罪上加罪。”
馨甯這才依依不舍松開手。
周圍早就焦灼不已的宮人也才有機會為章蓉蓉裹毯子的裹毯子,擦頭發的擦頭發,醫女則立即喂她服食了一粒暖香丸,大家分工明确忙而不亂。
不消幾息的功夫,兩名婢女已經擡起裹的密不透風的章蓉蓉往最近的值房而去,那裡的内侍早已生了好幾盆銀霜炭,暖烘烘的蒸人,此外還備下了兩隻烘頭發的熏籠。
至于回景仁宮取章蓉蓉衣裙的宮婢,也已經在回來的路上。
每個人都在為章蓉蓉揪心,根本無暇顧及那個将章蓉蓉撈上來的宮婢。
從章蓉蓉上岸到被人轉入附近的值房,整個過程也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但這個時間對于湯媛而言,就顯得相對漫長。
特麼的大家忘記拉她上岸了。
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忘了,倒是有個小宮女感激湯媛,想要拉她一把,卻被喜鵲擰着胳膊扯開,氣急敗壞道,“沒眼力勁的東西,還不快去幫忙擡人,今日章小姐若是有個好歹,咱們誰都别想好過!”
章小姐,那可是皇後娘娘的親侄女,内定的五王妃,這樣的人若是有個好歹,大家确實都要完蛋。
是以,誰還敢無所事事,皆專心圍着章蓉蓉打轉,唯恐被人指摘“不盡力”,要知道一旦有事,肯定是先拿“不盡力”的開刀。
沒人搭把手,湯媛隻好放棄從這邊上岸,轉身又遊向跳下去的方向,那是一處堆砌了坑坑窪窪石壁的斜坡,大概是材質或者别的什麼原因,倒沒有被青苔覆蓋,也不算陡峭,擱在平時不消兩下她就能竄上去,可今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手腳直哆嗦,爬三下,滑兩下。
上不去。
累死個人了。她伏在中間一段喘了幾口氣,眼皮沉沉的,岸上的風卻暖暖的,鳥雀的叫聲也漸漸息弱,她想,不如先睡一會子再爬。
不知賀緘在幹啥?
大約還在有梨花的小軒品茶吧,這邊動靜鬧得這麼大,又是馨甯鄉君又是章蓉蓉的,想必不用打聽賀緘也很快會得知。
她覺得賀緘一定會趕過來。
不過馨甯鄉君已經陪着章蓉蓉去了附近的值房,賀緘即使趕來,大約也是不會來這裡的。
想到此處,她揉了揉臉,暗罵自己沒出息,盡做白日夢。男神憑啥要喜歡你,憑啥要為你掏心掏肺,就像賀純說的“王子是白癡嗎,窮人家的姑娘怎麼可能比得過各國公主”,當時她還不樂意,覺得小屁孩忒沒情調了,現在腦子給湖水一泡,居然覺得這話說的還挺有道理。
王子憑什麼喜歡你?
所以陷入絕境的灰姑娘不該等着王子來拯救,而是要自己爬上去才是!
想明白了這一點,湯媛似乎又重新找回力氣,頂着沉重的腦袋和輕飄飄的四肢,緩緩往上爬。
勇敢又堅強的灰姑娘運氣果然不會太差,當她的腦袋漸漸從地平線升起,就被人攥住胳膊提了上去,是賀純的近身内侍小德子。
小德子在她耳朵邊大聲說話,“湯宮人,快醒醒,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聽見的話眨眨眼。”
她用力眨了下,然後睜開,沒看見小德子,倒先望見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包子臉。
賀純擰着黑黑的眉毛打量她,嘟囔道,“幸虧本皇子還記得你。呶,你身上這條毯子是舅母做給我的呢,用了四年半,回去你可得給我洗幹淨了還回來。”
很多小孩子都有或輕或重的戀物癖,比如賀純,每晚都得捏着他的織錦寶藍底繡金絲四爪龍的絨毯,就連出來玩也是讓内侍捧着,一旦他困了,抱進懷裡便能睡着,今日卻忍痛貢獻給了湯媛。
其實一開始他是拒絕的。
可是湯姑姑救了他的親表姐,看上去又很可憐,凍得瑟瑟發抖,跳水前脫在岸邊的鞋襪和長裙也不知所蹤,再加上渾身*的,下邊跟沒穿有啥兩樣?
所以賀純忍着巨大的撕裂般的傷痛,将毯子割讓,并一再強調要洗幹淨還給他!
裹着毯子的湯媛不停點頭,腦子也漸漸上線。
“六殿下,沒想到您的心地這麼好,當真讓奴婢刮目相看呢!像您這樣的人,将來肯定是個特别偉岸的男子漢大丈夫。”湯媛誠心誠意誇贊,雙手亦飛快的擰濕哒哒的頭發。
賀純被誇的嘴角高高翹起,心痛這才有所好轉。
呃,我的金钗呢?湯媛兩手頓在發間。
金钗沒了!
一定是救人的時候落在了水裡。
那是最貴的一根啊!湯媛心疼的直流淚。
賀純看了她一會兒,兩手一攤,“得,我也不會安慰人,你哭成這樣是不是肚子痛啊,讓小德子背你回去吧。”
謝,謝殿下。她的心比肚子疼多了,那根钗是實心的。
主子有令,小德子自是不敢怠慢,躬身上前半扶半抱的助湯媛站穩,還友情贊助了她一方私人帕子擦濕頭發。
果然是好人有好報。湯媛連忙道,“有勞德公公了,湯媛銘記于心。”
小德子點頭淡笑,既不居功亦不謙卑,分寸拿捏的極好,讓人明知他是奉命行事,但還是心生好感。
景仁宮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隻不知是哪個缺德的,趁亂順走她的鞋襪衣服,想來是沒安好心,這種深宮彎彎繞繞湯媛心下明白,不過丢也丢了,與其追究還不如先讓自己擺脫困境。
現在的她,雖然得小王子相助,但前頭還有一堆麻煩。
身為一個正六品的掌寝,又是壽安宮的人,被小德子背回去倒沒什麼,但不能光着腳啊,這不是婦不婦德的問題,而是一種文化習俗,在大康即便是男人也不會随便赤足招搖過市,因為隻有乞丐和罪人才做這種事。
想必那位順走她鞋襪之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湯媛将毯子緊了緊,盡量縮在避風的假山凹陷處,對賀純屈膝施禮道,“殿下仁義,請您再答應奴婢一個不情之請吧。奴婢想勞煩殿下派一位公公去值房借雙内侍的布靴。”
賀純畢竟是皇子,懂得感恩和關心已經很不錯,卻也不可能考慮到方方面面,畢竟他還年幼,即使不年幼也不大可能為下人設身處地着想,像他這樣的人,自來就是習慣下人圍着他轉的。所以湯媛不提借布靴他哪裡會考慮那麼多。
現在提了他方才看了看湯媛的腳,好可憐。賀純喟歎一聲,指了身邊人前去,那是個圓臉的小内侍,應諾後撒丫子似的消失。
小内侍前腳剛走,耷着臉的馮鑫後腳便出現,他是奉命來找賀純的,見着人,明顯松了口氣,上前躬身問了句六殿下萬福,賀純揚了揚小手,他方才後退幾步,轉身前去通禀賀綸。
原來賀綸已經來到花鳥苑。由于章蓉蓉還在屋内泡熱湯驅寒,他不便進去探視,又聽宮人說六殿下還在綠心湖附近,怎麼勸也不肯離開,非要找那個救章蓉蓉的宮婢。
這還得了,當時馮鑫瞅了下主子神色,欠身退下,這才有了在綠心湖附近遇見賀純那一遭。
且說賀綸在值房坐了片刻,一雙秀美的眼眸酽酽的深。
察覺他不虞的情緒,馨甯垂下眼皮,上前對他福了福身,解釋道,“此前我已經安排人前去尋那宮婢,亦承諾厚賞,隻是六殿下不肯離去,非要在附近徘徊。不過殿下也無須擔心,他身邊有兩個近身内侍,且那危險的青苔坡也已被當值的内侍封住。”當着外人的面兒,她基本不喊他表哥。
賀綸看她一眼,轉身去尋賀純。
說的輕巧,又不是她親弟弟。
綠心湖剛出了這種事,怎麼說也不能放任一個還不滿五歲的小孩在那裡瞎逛。
再一想賀純那小混蛋,更是胡鬧,說什麼找宮婢,那宮婢用他找嗎?
望着賀綸毫不留戀而去的背影,馨甯神情複雜,忽地好似想起了什麼,垂睫淡聲道,“梅若,也不知那邊找沒找到那位救蓉蓉的宮婢,你去瞅瞅,若是六殿下已經把人找到,便收拾幹淨帶我這裡,如此能耐的宮人,怎能不厚賞?”
一名立在窗下站姿如松的宮婢屈膝應諾,款款而去,腳步穩健而無聲,應是個練家子。
這廂趕回來的馮鑫恰好在值房附近迎上賀綸,小聲道,“回殿下,找到了。六殿下在東面,身邊隻有一個小德子,另一個不知跑去哪裡,兩人現在圍着湯媛說話。”
什麼?賀綸一怔,轉眸看向馮鑫。
馮鑫遲疑了一下,盡可能再詳細一些的解釋,“奴才覺得六殿下大概是不忍心棄湯宮人而去,”說完又神情複雜的補充了一句,“六殿下看上去很喜歡湯宮人,奴才看見湯宮人身上披着他的金絨毯。”
乍一見那條毯子裹在湯媛身上,馮鑫還以為自己瞎了。
再說回湯媛這邊,一開始她覺得岸上挺暖的,現在不知怎地,隻感到一股寒氣沒頭沒腦的往毛孔裡滲,腦袋卻火辣辣的。
忽而聽得一陣腳步聲,她強打精神,以為圓臉小内侍借來了布靴。
誰知圓臉小内侍沒有,大步流星而來的賀綸倒是有一個。
這可如何是好?
儀容不整,污染貴人視線可是大罪!别問為何不出聲提醒賀綸?提醒他啥?請他老人家回避嗎?那得要多大的臉!
賀純也覺得此刻湯媛是該回避了,但在小德子看來……确實應該,不過多少要報以同情,同情她都這麼慘了,還得折騰。
湯媛使勁揉了揉眼,勉強看清路,裹着毯子朝前走,殊不知在賀綸眼裡,她還不如不躲呢!
統共巴掌大地方,連藏半個人都費勁,躲了半日也沒見她把自己藏起來,反倒原地團團轉,一雙粉白的小腳很快成了泥足。
隻誰也沒想到繡墩草裡窩着兩隻貓,一隻頭上有灰點一隻頭上帶黃點,它們原是馨甯與章蓉蓉的愛寵,卻因章蓉蓉墜湖,無人顧得上它們,便被遺落在此。
兩隻貓兒見有人靠近,不由喵喵的叫了兩聲。
湯媛霎時如被雷擊,僵在原地。
這邊兒路不好走。她咕哝一聲,盡量鎮定的轉回身,怯怯的望着賀綸,“奴婢……可不可以換條路消失?”
話還沒說完,兩隻毛團子親昵的滾了過來,挨挨擦擦的黏着她微顫的雙足。
湯媛尖叫一聲,當即撲向賀綸。
為什麼不撲别人專撲他?
因為他好死不死擋住了唯一遁逃的出口。
賀綸大驚失色,下意識的往後退一步,衆人亦無不變色,電光火石之間湯媛已經沖了過來,幸而最後一刻,暈沉大腦尚餘的最後一絲理智提醒她,這是賀綸。
喪,喪門星!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在瞬間硬生生的逼自己拐了一彎,一頭撲進滿頭霧水的馮鑫懷中,用力的抱緊他。
可憐他一把年紀了還要被她非禮,也是不易。
賀綸空張着手,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