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是病秧子啊! 002甯止
酉時,夜幕降臨,宛若潑墨般籠罩着中原四國。乾陽之東,一處偌大的别院,占地之廣,由東到西連綿數裡。府中亭台樓閣,花苑流水,無一不精,無一不奢。
此刻,别院裡燈火通明,将方圓照得亮如白晝。其間,下人輕聲來去,不敢大聲喧嘩。
院宇深處,一處庭院幽靜。
寝房裡,幾顆碩大的夜明珠分布房間各角,将屋裡照耀得恍若仙境瑤池。檀木桌上,金獸爐裡的冰麝龍涎散發着怡人的熏香。月光透過镂空繁雜的雕花窗棂,輕瀉在潔白的絨毛地毯上,直至延伸到内室。
八尺象牙床上,錦賬低垂,時不時傳出一陣難忍的咳聲。七寶錦被下,微微露出男子白皙的手腕,纏着數根金絲,一直拉扯到三米之外。
隔着一扇屏風,幾名禦醫各牽一根金線,謹慎地為男子診脈。一如既往,不到片刻幾人便面面相觑,紛紛搖頭歎息。九殿下,斷斷是活不過二十歲的。
即便那幾聲歎息若有似無,卻還是被男子聽到了耳裡。十七八歲的年紀,他閉眼躺着,臉色略有些蒼白,烏黑的發散在素色的枕上,宛若靜靜綻開地墨蓮。俊削的容顔,線條明朗深刻。輕揚到鬓角的眉,狹長若妖的瞳,鼻梁傲然挺立,略有些蒼白的唇,時不時溢出幾聲咳。
隔着屏風,幾名禦醫膽怯地擦了擦額上的虛汗,将金線交回婢女手裡。一名婢女接過,繞過屏風,小心翼翼地解開了男子腕上的源頭。
屏風外,幾名禦醫跪地一拜,為首的張太醫略有些心虛道,“殿下的身子比上個月好了很多,隻消靜養便是。還望殿下按時服藥,臣等也好治療。”
話音剛落,一名婢女便将一碗粘稠的湯藥端了進來,放到了外面的檀木桌上,翹首等着男子發話。
床上,男子閉眼冷嗤了一聲,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揮了揮手。一旁的婢女會意,輕聲走了出去,帶着一群禦醫婢女退下。
不刻,屋子裡靜谧得隻剩下了男子有些微弱的呼吸。
半晌後,他慢慢睜開眼,起身下了床榻。赤足走到桌前,眸光掃過那一碗藥,有微醺的光在眸裡明滅不定。他伸手,終是将那碗湯藥盡數倒在了一旁的蘭花盆裡。
那是一盆上好的大雪蘭,正是生長的旺盛時期,墨綠色的蘭葉又細又長,一條條葉脈清晰可見。白的有些溫潤的花朵靜靜地開在綠葉叢中,隐隐帶着些香氣,雖不濃郁卻也清新。一碗藥汁很快浸濕了花盆裡的腐土,滲入其中,消失不見。
轉身漫步出門,月下風起,淡淡的香薰中。男子青絲微拂,他攏了攏有些單薄的輕衣,身形在月色下缥缈虛幻。那一刻,紅塵俗世忽然間就悠遠了。
三分傲然,二分落寞。
五分蕭瑟,七分淡漠地睥睨這紅塵。
這樣美麗的男子,好似從塵埃裡開出的花。
滄流,九殿甯止。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風姿,天質自然。
“咳,咳!”
蓦地又是一陣咳,心口一陣急劇的抽縮,疼得甯止幾乎背過氣去。十指一緊,卻還是來不及。
“噗!”
郁積在兇口的皿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那些殷紅的液體順着他俊削的下巴慢慢沾染了衣領,襯得他的面頰蒼白如雪。
“咳!”又是幾聲咳,他的瞳因為劇痛有些渙散。慢慢地蹲坐在廊道上,背靠牆壁。待那陣劇烈的喘息過後,他努力平息着起伏的呼吸,伸手将唇角的腥熱擦去,而後定定地望着腳下的白絨地毯,已經被他咳上了數朵刺眼的皿花。
眼睑下垂,男子纖長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形成一扇陰影,悲戚的神色,在他眸底漾起。
廢人。
唇一扯,他竟是不動聲色地笑了起來。那笑冷冷的在他唇角聚斂,成了一朵既妖豔又殘酷的花。
待到秦宜回府,但見甯止很是慵懶地倚在花廳的榻上,纖塵不染的狐裘白袍,蜿蜒落在玉石地闆上。蒼白的臉,在燈光的映襯下,有着單薄剔透的質感,宛如一個清澈無害的少年。
倚着榻椅,他漫不經心地挑弄着一旁的蘭花。那墨綠的葉,好似一掐就會擠出水來,嫩的弱不禁風,嫩的讓人不忍觸摸,可那一片片迎風而長的葉子,又顯得是那麼的倔強和有生命力。
那雙于花葉間遊走的手,根根手指修長勻稱,骨節分明。即便久病,任何人卻也不敢懷疑它所蘊含的力量。
甯止,天生的将才。百萬雄師,他一句話,灰飛煙滅。
“見過殿下。”
擡眼,甯止望着一身黑衣勁裝的男人,平靜的臉上有了一絲裂痕,俊顔妖詭,“如何?”
“回殿下,雲家七小姐乃妾室段氏所生,背景單純。性子懦弱,常年久居閨房,幾乎足不出戶。愛好也很簡單,和一般閨中少女無二,無外乎養些花草,看書作畫罷了。”
花錢買通了雲府的下人,雲七夜的性格幾乎和世人所知的不差一二。這樣的雲七夜,便是先帝指認的九孫媳。
先帝在位時,雲家的生意正是登峰造極之時,四國海外,番邦異族皆有來往,可謂富可敵國。
功高蓋主,先帝恐其生異心,妄以聯姻牽制。可惜雙方的子輩年齡差距過大,便挑了孫輩。恰好挑到了年歲差了兩載的甯止和雲七夜,彼時,一個是不受寵的皇子,一個是首富家的庶女,倒也算般配。
隻不過後來,那個不受寵的皇子,一朝得勢,平步青雲,再也不複當年的凄清了。
如今,眼看雲七夜已到及笄之齡,婚嫁便是遲早的事。而這樁婚事,放到如今,說配,也不配。說不配,也配。
畢竟,甯止這副身子……
他九歲那年,突生異疾,遍訪天下名醫也無法。好不容易活至今日,一個多年久病,體弱多恙的人,若不是早已指腹為婚,不知誰家可以不顧忌到将女兒嫁給他這個将死之人。
似乎,是雲七夜吃虧了呢?
思及此,男子男子冷冷地扯唇,娶妻,和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同寝同食,那樣的人生,一定乏味,僵硬,還且厭煩至極。總之,他絕對不會喜歡便是。
可是,卻也沒有任何回絕的餘地。
“……殿下?”秦宜跪在地上,半晌不見甯止發話,擡首便見他望着那一盆幽蘭出神,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甯止回過神來,掩嘴輕咳了幾聲,淡淡道,“即是已經定了的事情,那就這樣吧。若是雲七夜嫌命太長的話,我不會攔她。到時候,喜事喪事一起辦就是了。當晚,我就活埋了她。”說到最後一句,竟是帶了幾分戲谑似的認真,聽得秦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時候不早,你下去吧。”
“是。”秦宜起身,面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終是轉身離去。
身後,甯止無所謂一笑,輕道兩字,“好恨。”
恨被左右的命運和婚姻,更恨這具病弱的身軀。
――吾兒,下月十三,朕為汝舉婚,迎娶雲家七女。
“呵,雲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