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大越朝最高級别的科舉考試,因在二月舉行,故此又稱為春闱,多少讀書人一生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在這場考試中折得桂冠,從而光宗耀祖,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當然,這些政治理想各不相同,有的是為了求财,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是白說的,有的可能為了是求權,将他人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是何等的暢快,
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多美!當然也有想真真切切為朝廷,為老百姓做些事的,不過若沒有非人的智慧和毅力,一般到最後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被三振出局了。
周頤考試,隻是為了謀得一個立身的位置,不想像草芥一樣任由人踩踏。
金秋九月,周頤又要踏上遠去的船隻了。
與他同行的還有趙宇文,他三年前參加的那次會試到底還是落榜了。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刺激,回來後發憤苦讀,誓要在這次春闱中殺出重圍,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六郎,好好考,别擔心,家裡現在日子好過了,就算考不上也沒啥。”周老二拍着兒子的肩膀道:“無論怎樣,身體才是最重要的。”說着竟紅了眼眶。“爹,沒事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以前我自己去考鄉試不也沒什麼嗎!”周頤看着周老二已經有白發的兩鬓,心裡一陣心酸:“若是我這次考試中了,你們就跟我去京城住
吧。”
“哎,這是自然的,這是自然的,你是我兒子,我自然要跟着你。”周老二想都沒想就說道。
“六郎,記得冷了要添依,吃飯不可以對付,青竹,好好照顧少爺知道嗎?”王豔淚眼婆娑的看着周頤,又忍不住低聲哭起來。
“娘,别哭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周頤看着王豔又開始抹眼淚,忙道。
“孩子出去,别哭了,不吉利。”周老二在旁邊拍拍王豔的背。“六郎,你放心的去考試,家裡的一切我都會照料好的。”六丫已經十八歲了,還在待字閨中,不過她也并不着急,反而幫着周竹料理生意有聲有色的,她是充分相信周頤
的,周頤說會試後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六丫就安心等着。
“四姐,家裡就托付給你了。”
“嗯。”六丫點了點頭。
周頤走到周嘉面前,這小子今年已經十歲了,這會兒正在抹眼淚,見周頤過來,還轉過身去賭氣不看他。
“嘉嘉,我要走了,你不和我道别嗎?”周頤笑着看着周嘉的背影。
“壞哥哥……”周嘉嘟囔一聲,眼淚卻流的更厲害了。
“你再不轉過身來我可要走了……”“不要……”周嘉聽了猛地一下轉過來,見周頤正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大騙子,你是個大騙子,小時候還說讓我好好讀書,以後和你一起去參加考試,可是你現在都去考
會試了,再也沒有機會了……”
周頤真不知道那麼久遠的事他還會記得,當時是為了哄周嘉的,“那也不一定,要是我幾次都考不中,嘉嘉再厲害一點,不就可以和我一起考了嗎?”
“你又哄我,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考不上!”
周頤認命的走上前,抱了抱周嘉,在他耳邊說道:“不要哭了,你已經是大人了,再哭不是讓人看笑話嗎。我走了,家裡的一切都要你照顧了,一定要當起家來知道嗎!”周嘉的眼淚雖然還是忍不住的流,但周頤說他長大了還是讓他無比受用,而且還托付給他這麼重要的任務,一瞬間就覺得自己的責任格外重大,下意識的挺了挺兇:“好,
我一定會照顧好爹娘,四姐,還有竹哥哥的。”
周竹站在最末尾,周頤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十五歲的少年看着卻沉穩的很,“家裡就要你多照顧了。”
周竹點頭:“我會的,頤哥,此去一路順風。”
周頤這邊一一告完别,趙家那邊,趙宇文還被趙母拉着在殷切的囑咐,五丫抱着一個一歲的孩子站在邊上。
她嫁進趙家後,婆婆和善,夫妻恩愛,四年抱了倆,兒女雙全,而趙宇文也果真做到了他說的不納妾,六丫簡直成了這時代幸福女人的模闆。“六郎,三姐在這裡祝你此次金榜提名,高中狀元,路上和你姐夫相互照顧着,你們都要好好的,知道嗎。”五丫将孩子遞給身邊的丫鬟,走到周頤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裳
。
“我知道,三姐。”
終于話完别。
兩人帶着小厮登上船,直到再也看不見碼頭了,兩人這才進了船艙。
“即便已經有過一次,但現在心裡還是割舍不下,木木和沐沐都還小,我這次去考試要這麼久,隻怕回去他倆都認不得我這個爹了!”趙宇文邊回頭邊說道。
木木是趙宇文大兒子的小名,大名叫趙遠麒,沐沐自然就是小女兒的小名了,全名叫趙遠欣。
趙宇文疼他兩個孩子簡直到了骨子裡,現在這依依不舍的模樣倒也不足為奇。
“你是他們的爹,他們怎會不認得你……”去京城走水路,差不多也要二十多天,途經兩苑,湯陰,淮水,再一直北上。兩苑到京城以運河相連,是大越朝最大的水利工程。為了這條運河,不知埋葬了多少大越男
兒的屍骨。但同樣的,這條運河對溝通大越南北也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惠及了運河邊好幾個省份,帶動了它們的經濟增長。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在經過十天後,周頤親眼見到了這條波瀾壯闊的運河,來往異常忙碌的大型船隻時,心裡也忍不住贊歎。
若他是當權者,無論會花費多少人力物力,這條運河隻怕也是要修的,因為值得。
當然,這條運河并不是崇正朝所修,而是大越開國親自下的聖旨修建,曆經兩朝,才終于将這條運河建成。
後面的皇帝純粹是躺在祖宗功德簿上撿現成的。運河每年都要維護,這對于現在國庫空虛的崇正朝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兩年前周頤還聽潘思勰說過,朝廷上竟然有人提議不管這條運河了,覺得維護起來實在太
費事。周頤當時喝的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這是何等蠢碌之輩才會說出這樣愚不可及的話啊!眼界簡直隻有針眼大小。人家祖宗們将高山都推平了,就留下一點兒小窪地,他們
都懶得填。
和這條運河每年給大越朝帶來的經濟增長相比,這麼一點兒維護費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周頤也不知道朝廷的具體情況,也許人家就是沒認真,隻是來搞笑的呢!
“周頤,你再看什麼?”趙宇文見周頤一直站在船頭,好奇的問。
“看這些船!”
“船?船有什麼好看的?”趙宇文搖頭。
“姐夫,你就沒發現來往的大船隻上大多都是運的貨物嗎?”周頤問。
“是貨物啊,那又怎麼了?”趙宇文不解。趙宇文不解也情有可原,雖說這時代的讀書人講求的都是修身治國平天下,可如何治國,如何平天下,是沒有具體措施的,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更沒有系統的經
濟學供他們學。
“你看來往的這些大船,他們每隻裝載了多少貨物,這運河簡直就是大越朝的運輸心髒。”
“什麼意思?”趙宇文望着周頤。
周頤笑一聲,“沒什麼,我胡說的罷了。姐夫,咱們下一盤棋如何?就這麼枯坐着實無聊。”
“算了,還是看書吧,周頤,雖然我對你比較有信心,但你也看看書,這會試裡面的能人太多了,還是準備充分一點兒的好。”趙宇文勸道。“我暈船啊,喝了藥才勉強止住,要是一看書,就又要犯暈了!”周頤也不是不想看書,而是船在水中多少有些搖晃,他看看風景什麼的還行,要是看書的話,那船的輕微
搖晃就會讓他眼睛範花。
“那行吧,我就舍命陪君子。”趙宇文本以為周頤是兇有成竹,所有才不看書的,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
又過了十來天,當他們終于吃船上的飯菜吃的快吐的時候,終于到了元平府。
元平府隸屬京城,東邊臨海,往西行一天的路程便是京城,也是大運河的終點。
下了船,周頤的雙腿隻打顫。踩在地上如飄在雲端,坐的太久了,最後幾天就連藥也不管用了。
“少爺,你不要緊吧。”青竹扶着周頤,擔心的問。
周頤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先在元平府歇息一天,明天再到京城,我實在堅持不住了”說着哇的一聲就幹嘔了起來。隻是這幾天他都沒怎麼吃飯,肚子裡哪有東西可吐。“你們倆快去找客棧,找到了回來接我們,周頤我先看着。”趙宇文對着青竹和他的小厮常平說道,舉目四望,一眼便見到了一家酒樓:“我們先去那家酒樓坐坐,待會兒你
們就到這裡來找我們”。
常平已經有十九歲了,看起來比青竹沉穩許多。趙宇文讓他去辦事也放心。
等兩個小厮走後,趙宇文扶着周頤進了那家酒樓。
“哎哎哎哎,客官,這位公子别是得了什麼病吧,要是得了重病,我們酒樓可是不讓進的。”周頤渾身有氣無力的,幾乎大半個身子都靠趙宇文在支撐。
一到酒樓門口,人家小二就把他們攔住了。
周頤有氣無力的翻了個白眼。這家夥的話怎麼這麼不中聽啊,說的他好像要死了一樣。
趙宇文沒好氣道:“他隻是暈船,我們是上京趕考的,怎麼,你們這酒樓連書生也不讓人進了?”上京趕考,那就是說這倆都是舉人老爺了!小二趕緊陪笑道:“兩位老爺息怒,實在是北邊來的流民很多都感染了疫病,我們開門做生意的,也得為大家的安全着想是不是
?”
趙宇文從鼻子裡哼一聲,“你看我們倆像流民嗎?”
小二聞言還真的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老實的搖搖頭:“不像。”
周頤聽着都差點被逗笑了,這小二還挺有趣,趙宇文看他呆呆愣愣的樣子,有火也發不出。
“二位客官不要見怪,這夥計是剛來的,不會說話,你們快請進,快請進……”這時一個掌櫃模樣的人忙走過來,狠狠瞪了一眼那小二,對周頤和趙宇文陪笑道。
小二被瞪得委屈的摸摸頭。誰叫東家三令五申的說不準流民進來,特别是看到那些身體不好的,他看周頤軟趴趴的附在另一個人身上,自然就覺得他是得病了呗。
趙宇文也不是多事的人,和掌櫃的要了一個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便扶着周頤坐下。
“周頤,你想吃什麼?”趙宇文問。
周頤揮揮手,“我沒什麼胃口,撿你自己喜歡的點吧。”
趙宇文便自行點了一些菜,又想到周頤肯定胃不舒服,便要了一些米粥:“我内弟暈船了,這米粥熬的濃稠些。”
那掌櫃的為表示歉意,點菜的時候是他親自接待,聞言驚訝的看着趙宇文和周頤:“你們竟然還是郎舅關系,哎呀,不得了啊,不得了啊,敢問客官來自何處?”
趙宇文道:“南苑府城。”
“哎呀,我說呢。”那掌櫃的贊歎道:“南苑府城可是咱們大越朝的魚米之鄉,聽說那裡人文荟萃,專門出文曲星呢!”
被人稱贊家鄉,趙宇文還是有幾分得意的,“掌櫃的謬贊了!”
“哪裡會謬贊,這就是事實嘛!”這掌櫃的也是個能聊的,吩咐小二将菜單拿到後廚後,竟然還不走,和趙宇文聊上了。
周頤閉目養神,心裡卻在吐槽,逢人就說文曲星,這文曲星也太不值錢了吧。好一會兒,周頤終于感覺好受了些,從窗外向下看,碼頭很熱鬧,但在這擁擠的人潮中,在一些角落聚着好些衣衫褴褛,面目枯瘦的人,他們或坐或躺,有好心的人扔下
一些銅闆或食物,馬上就會造成哄搶。
周頤還看見一個小孩子守在一個難民的邊上,那孩子的胳膊腿兒簡直比雞崽子還細,面上黑乎乎的,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模樣了。
有人可憐這小孩,給了一些吃食後,馬上就會被人搶去。任他哭得撕心裂肺也沒有用。
沒一會兒,便看見一群插刀的衙役來驅趕這些流民。這些無處容身的流民便像豬一樣被人在後面吆喝着。
沒人反抗,所有人都是麻木的,眼神空洞,隻有看到食物的時候他們才會猛然爆發出駭人的目光。
“掌櫃,那些人就是北邊來的流民嗎?”周頤看了,心情沉重無比,他指了指下面問道。“嗨,哪兒能呢,這些是打西邊來的難民,說是那邊胡人又打了過來,他們是逃難過來的,這些難民還好,身子沒帶病,不然怎麼可能讓他們呆在碼頭上。”掌櫃的看了看外面,也歎一口氣,“北邊發了疫病,從那兒來的流民連城門都進不來,那邊的城門已經關了,好在你們是走的水路,要是走陸路的話,進來可能還要費一些事。什麼時候你們去城牆上看看就知道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病人就這麼癱倒在路邊,沒吃沒喝,有好些人身上都長了蛆。慘喲,看的讓人瘆的慌。哎呀,這世道人活着還不如畜生!”
掌櫃的說着說着竟然眼眶都紅了。
這時候他們點的菜也上來了,掌櫃的忙說道:“二位慢慢用,在下告辭了。”“這些狗官,整日介就隻知道搜刮民脂民膏,那麼多難民不去管,任他們自生自滅,屍位素裹,簡直天理難容!”趙宇文聽了掌櫃的話後,憤恨的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齒
的破口大罵。
周頤心情同樣沉重無比,但趙宇文的話他還是不全都認同的,一個地方的經濟,人文,政治長久下來都會形成一種穩固的結構。這麼多的難民,若全都接納,必然會對元平府形成巨大的沖擊!原住民會怨聲載道,而這些難民隻怕也得不到有效的安頓。若元平府的官員一旦開了接納難民的口子,那
後面必定還會有源源不斷的難民奔赴而來,到時候隻怕要把整個元平府都帶累,這些官員也會搞得裡外不是人,既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管。
這是從根子上就壞掉了,就算有一兩個有識之士呐喊奔呼又怎麼樣?沒人會聽的。
雖然這樣想,但他腦海裡還是會浮現那一雙雙麻木絕望的眼睛,人命如草芥,在這一刻,周頤無比深刻的體會到了這句話。
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這不是他能改變的。要怪隻能怪這個社會殘酷,他隻是異世來客,也要在這個世界戰戰兢兢的求存,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管其他人。
可是無論再怎麼做自我安慰,腦子裡那些難民的樣子還是揮之不去,看着桌上溢香的飯菜,從心底深處冒出的罪惡感怎麼也壓不下去。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頓飯周頤隻喝了一點兒白粥,他們吃完不久,青竹和長平就來接他們了,還擔心周頤沒力氣走路,細心的雇了馬車。
客棧是在城東,這裡似乎是元平府的繁華之地,店鋪很多,行人也多,沒有難民,小販沿街叫賣,也有書生打扮的人互相争論着走過。
這裡光鮮無比,絲毫不墜京都第二城的威名。
在客棧歇息了一日,第二天起床,周頤便覺得頭不暈了。
隻是肚子卻咕咕咕的叫了起來。
用過早飯後,一行人收拾收拾,找了專門的車馬行,雇了兩輛馬車出發前往京城。
去京城便要出城門,他們到城門的時候,見城門果然是關着的,除了元平府的原住民外,其他人都是隻準出不準進。
所以要出城門的人很少。每一個出城的人都要被細細盤問一番。
周頤和趙宇文自然也不能幸免,不過當他們拿出舉人文書,說明是去京城趕考後,守門的差役态度立刻變得恭敬了。還特意囑咐他們:“出了城門,老爺們可千萬别同情那些人,前些日子有一位員外本是好心,停了馬車給了那些難民一些食物,誰知道他們就像瘋子一樣沖了上去,将那員
外的臉都抓爛了,一位車夫還被那些人給踩死了。”
“怎麼會這樣?”青竹聽的臉色一白,下意識的往周頤身後躲。
趙宇文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那差役道:“嗨,人餓極了什麼事幹不出來!一開始府裡的大人們還安排人去城外施粥,可這裡救濟難民的消息傳了出去,那難民就像蝗蟲一樣從四面八方湧到了元平府外。可我們府哪裡救得了這麼多人,就算施粥,也是有定額的,隻有排在前面的少數人才領得到粥。于是後面的難民就暴動了,那次去施粥的人一個也沒能回來,裡面還有
我的一個兄弟……”說到這裡,那衙役神色便變得惡狠狠道:“這群人就是賤的,不值得救助,我兄弟是去給他們施粥的,有什麼錯,到最後竟然連命也丢了!”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趙宇文一臉恍惚,喃喃道。他昨天還在為這些難民抱不平,轉眼就被潑了一盆涼水,也難怪他會想不開。
周頤倒是沒有多大驚奇,填飽肚子是人的本能,饑餓會把人變成魔鬼,在人類群體中被點綴上的什麼仁義道德全會被抛棄,赤條條的隻剩下獸性。難民可憐嗎?當然可憐,畢竟他們不是因為懶惰,他們原本也可以安居樂業,是外力因素讓他們失去了謀生的資本,隻能流離故土,靠着求生的本能往前走,其實他們并
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普天之下這麼大,可能救他們的人實在太少。
他們被磨得隻剩下獸性,怪誰呢!而最應該負責的那個人可能這時候還在後宮過着他酒池肉林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吸皿蟲,站在大越朝的最上面,然後他下面呈現的是金字塔般的官員,每個人身上都插着一跟皿管,密密麻麻的連接的是整個大越朝的子民。鮮皿從這些子民的身體裡被抽走,喂的金字塔上的這些人越來越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