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台大人,此話何講?”下首的人問。“剛剛得到的消息,這欽差别看年紀能當你我的孫子了,卻不是省油的燈,就在他出發前,連邢首輔和楊次輔都算計到了,現在兩位閣老都被皇上奪了一個月的職……”馬臼
尹在說這幾句的時候臉上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玄幻表情。
“當真?”下面的官員都嗡嗡嗡議論起來,但臉上卻有些不相信。
“府台大人,會不會是弄錯了,這周頤不過是十七歲的小兒,他能有多大的本事,連兩位閣老都能算計到?”有人皺着眉遲疑的問。馬臼尹沉默,其實他也是不相信的,京城裡來的消息是說周頤前腳從禦書房出來,後腳皇帝就罷了邢景和楊知文一個月的職,若說和周頤沒有關系的話,也太巧了,但有
關系的話,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會不會太妖孽了一點。
“小心駛得萬年船,不管他是不是那麼有本事,咱們謹慎點兒總是沒錯的。”馬臼尹摸了摸胡子對着下面一衆人道。
“是……”下面的人齊聲回應。
“邵雨謙那裡怎麼樣了?”馬臼尹又問。
“府台大人,您放心,他那裡已經完全打點好了。”馬臼尹問後,馬上有人回答道。
“嗯,好。”
周頤進了屋子,被人攙扶着躺在床上之後,閉着眼睛打起了呼噜,等确認人走了後,才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周頤便起床,正吃着馬臼尹精心準備的早餐,張志京和馮道倫便聯袂而來找他。
“嗯,你們來了,吃過了嗎,要不要再吃點兒?”周頤手裡攥着一個花卷,口裡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粥,鼓着嘴巴問兩人。
兩人同時一噎,回道:“欽差大人自用即可,我們已經用過早飯了。”
“那你們坐一會兒吧,等我把早飯吃完再說。”周頤不甚在意的點點頭,笑眯着眼睛回道。
“好。”張志京和馮道倫隻得坐下。
但是周頤吃早飯的速度超出了二人預料的慢,他喝一口粥總要細嚼慢咽半天,然後再夾幾筷子小菜,又慢慢咀嚼半天,比一個老頭兒吃飯都還慢。
“周大人,不知咱們從何處查起啊?”張志京最先忍不住,他看着周頤吃飯的模樣就覺得愁得慌。“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案子就在那裡,又跑不了,張大人,馮大人,你們可别小看這吃飯的速度,細嚼慢咽有助于養生啊,俗話說得好,吃飯嚼兩嚼,健康直到
老!”
馮道倫忍不住說道:“周大人,恕我薄聞寡識,實在沒有聽過這句話。”
周頤将嘴裡的粥吞下去後,笑眯眯道:“您當然沒聽過了,這都是我說的。”
“咳……”張志京以手抵唇輕咳一聲:“周大人講話倒是風趣的緊。”好不容易等周頤吃完了飯,張志京和馮道倫本以為就要開始調查堤壩案了,誰知周頤卻帶着他們到了外城去看了一圈遍地的死屍,又回到内城看了看赈災施粥,連續幾天
都是如此,堤壩案沒見調查,倒是摻和到赈災事宜中去了。
弄得被朝廷派來專門負責赈災事宜的通政使司正史王彥允都黑了臉,他看着周頤:“周大人可是對我的作為有何不滿?”
周頤無辜的看着他:“王大人這從何說起啊,王大人您赈災有方,現在災民們都填飽了肚子,救濟房也在搭建,所有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條,我怎麼有資格對王大人不滿”
王彥允臉色稍霁:“那周大人老是摻和我這一攤子事算怎麼回事?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皇上是派周大人來負責堤壩貪污案的吧!”
周頤立刻恍然大悟,馬上誠懇的道歉:“抱歉,抱歉,王大人,我并沒有對您的赈災有伸手的意思,隻是見您赈災有序,忍不住想要學習學習。”
“嗯……”王彥允盯着周頤看了一會兒,見他一臉真誠的樣子,也搞不懂周頤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想學習了,不過被人這麼恭維,王彥允心裡還是挺受用的。
周頤告别了王彥允,張志京和馮道倫走上前來:“周大人,官場胡亂伸手是大忌,您以後還是要小心一些。”
馮道倫這幾日和周頤相處,也覺得他性子頗為有趣,見他又和自己的孫子年歲一般大,心裡多了一些恻隐,猜測他是初入官場,并不知道官場的忌諱,這才出聲提醒。
周頤摸摸鼻子,“我知道了,馮大人,多謝你的提醒,不過馮大人,張大人,我們這幾日看了赈災現場,兩位就沒有發現點兒什麼?”
“什麼?”張志京一臉不解,馮道倫也摸着胡子疑惑的看向周頤。
周頤湊近兩人,小聲道:“自古赈災就是撈油水的好機會,地方官員豈有不伸手的道理,可二位看看,元平府的官員沒有一個插手這次赈災的,這說明什麼?”
馮道倫看向周頤的眼神立刻變得幽遠。
張志京也吃了一驚:“說明王彥允和元平府的官員并不是一路人。”
周頤笑笑,不再說話,等張志京和馮道倫二人走了後,周頤才喝了一口茶,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如果他所料不錯,王彥允定是京中哪位大人物的人,而元平府官員以馬臼尹為首,站隊在另一邊,這兩位幕後的boss是敵對勢力,不然赈災這樣的事向來是上遊下遊一起
通吃。
隻是這幕後的boss是誰呢?楊知文和邢景?還是其他潛藏的勢力?
周頤皺了皺眉,看來元平府這攤子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不過也算是一個好消息,至少王彥允不會在他調查貪污案中使絆子,說不定還要悄悄的給他送一些“證據”。這些事他當然不會對張志京和馮道倫和盤托出,畢竟他對兩人的底細并不清楚,說不得這兩人就是誰專門安排來陰他的,現在他得罪了朝廷上勢力最大的兩個人,眼見着
又要去撬一些人的根底,可以說是四面受敵,容不得他不小心。王彥允和周頤談過後,同樣是在密室裡,馬臼尹坐在上首,下面一位官員笑着輕蔑的說道:“我就說這周頤沒什麼本事,黃毛小兒一個,你看他做的事,竟然這麼明目張膽
的伸手到赈災中去,把王彥允也得罪了!府台大人,依卑職看,是我們太過小心了,這麼一個小子根本就不足為懼。”
“黃大人說的是,咱們太小心了,這周頤來了這麼幾天,貪污案沒見調查,倒是胡亂伸手,着實可笑。”
“呵呵呵呵……”這人一說完,下面的官員都齊齊跟着笑起來。
馬臼尹摸了摸胡子,眼裡雖有松動,但還是謹慎的說道:“一切都以小心為上,說不定他就是想這樣做,讓我們麻痹大意。本府還是那句話,一切以小心為上。”
“是,府台大人。”周頤若知道他們這席話,定會對馬臼尹伸出大拇指,不愧是府台大人啊,雖然猜錯了他的目的,周頤可不認為這樣做就能讓這一幫子老油條麻痹大意,但這心性着實适合
當官。
當天夜裡,周頤的一封手報通過皇帝安排的随行侍衛從元平府出發,一路奔波,在淩晨到了京城。雖然沒幾天,但大越時報已經成了京城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些讓人笑得前仰後合的小笑話,那讓人癡迷的情愛故事,還有京城達官貴人的私下八卦,都為京城人津津樂
道。
這幾天人們一見面,問的不是吃了嗎,而是今天的大越時報你看了嗎?那上面又寫了寫什麼,誰誰誰又怎麼樣了……
今天,大越時報照例在京城人打開門後開賣。
報童大聲叫喊:“大越時報,大越時報,元平府堤壩貪污案最新進展,欽差大人周頤親自執筆……”
“給我來一份……”
“給我也來一份……”所有人都愛聽八卦,但元平府離京城不過一日時間,聽說這次死了很多人,朝廷派了專門的赈災大臣負責,又派了欽差去查這貪污案,若說老百姓最恨的什麼,自然是這
貪污的官員,他們不光下刮,私自巧立各種名目搜刮老百姓,還上瞞,但凡是上面撥的一些款項,他們恨不得雁過不留痕。
當京城人将大越時報拿到手中的時候,才發現今天和前些天的排版大不相同,首先一個碩大的标題《貪官,吾欲生啖其肉!》映入眼簾。“嚯……”看到的人都忍不住驚呼一聲,這标題實在太聳動了,而心中也對這寫這篇文章的人生出親切之感,可不是,他們可不是恨不得将那些貪官生咬着吃了,這欽差大人
看來是一位體恤民情,和老百姓站在一起的好官啊。
有了這一印象,心裡下意識的就站在了周頤這邊。
拿到的人掃了一眼标題後,帶着對周頤的無限認同繼續向下看。
“我生于鄉野間,崇正二十二年,十七歲承蒙皇上聖眷獲得狀元,那時我就想,一定要好好為官,為我大越百姓,為皇上哪怕是分擔一丁點兒,也不枉我寒窗苦讀十年……”
呀,這欽差大人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啊,而且還是狀元,這麼了不起!
周頤通篇白話,三言兩語講完了大羌使者的事情,這時候京城的百姓才知道原來大羌如此狼子野心過。
更是對周頤以一個十七歲的年齡勇敢站出來戳穿大羌的陰謀而感到敬佩。接着周頤便說到了此次堤壩貪污案:“自元平府決堤以來,皇上第一時間下旨赈災,雖如此,卻因憂心百姓,常常夜不能寐,輾轉憂思,君父,君父,皇上既是我們大越百姓的君王,也是我們大越百姓的慈父,他雖高坐欲廟堂,但心底裝的卻是大越億萬黎民。在接到調查貪污案的時候,我就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将貪污案的主謀查出,讓皇
上的憂心得到回報,讓天下百姓得到公道。到了元平府,便見昔日繁華不下于京城的天下第二大城已成了一片泥濘,來不及從大水中逃走的百姓們,數以萬計的屍體埋在一片泥沼之下,我從他們身邊走過,還能見到他們臉上的驚恐,害怕,留戀,牽挂……還有許多小兒,他們不過三四歲,卻再也沒有了睜開眼睛的機會,清理出來的遺體如山峰一般堆積在元平府的外城。内城裡,街
道上到處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痛哭流涕的百姓,他們僥幸逃生,但失去了所有的财富,親人,和生活在地獄又有什麼區别?這一切又是誰帶來的?是貪官!是他們,将皇上苦心孤詣省下來修堤壩的銀兩貪入囊中,緻使堤壩決堤,一夜之間元平府生靈塗炭,我在這裡忍不住問一問,天下的貪官們,你們如此做,可對得起皇上的信任,死後下地獄可有顔面面對數以萬計,因你們而死的元平府百姓?你們也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為何能硬下心腸去貪這樣的銀兩,
貪了這些銀兩,你們可能夜夜笙歌,錦衣玉食,但大越卻多了數以萬計的亡魂,你們可有心肝乎?貪官,吾欲生啖其肉!”
“貪官,吾欲生啖其肉!”一個茶館内,一位書生讀了大越時報,氣的眼睛發紅,拳頭在桌上狠狠的捶了一下。
“貪官,吾欲生啖其肉!”
“貪官,吾欲生啖其肉……”
京城各個角落都響起了如此憤恨的話語。周頤的這篇文章通篇白話,言語直白,讀罷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出自狀元之手的文章,但卻是樸實中帶着鋒利,極具煽動性,不識字的人聽旁人念後,也能生出同仇敵
忾之心。
楊知文被罷了一個月的職,便日日靜坐于家中,看看書,喝喝茶,絲毫沒有急躁之色。
“老爺,您要的大越時報。”管家輕手輕腳的進了楊知文的書房,将今日的大越時報端放在楊知文的面前。
“老爺,這大越時報當真有趣。”管家見楊知文心情似乎不錯,便笑着說了一句。
“是啊,當真有趣。”說罷楊知文揮了揮手,讓管家下去。大越時報疊放在桌上,楊知文并不着急去看,輕輕品了品茶,眯着眼沉思:這大越時報雖有趣,但他實在想不到這東西有什麼用。周頤費盡周折從皇帝那裡讨來一封禦筆
,再拉幾個纨绔子弟,莫非就是鬧着玩兒?
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是他忽略了。楊知文在朝中經營多年,邢景和他比起來也隻能算是暴發戶,皇帝身邊他不敢安插人手,但對于周頤到底是如何給皇帝上眼藥的,他實在很想知道,經過千般安排,終于
将周頤那日在禦書房和皇帝的對答弄了來。
看過那一番對答後,楊知文深深覺得自己老了。
從始至終,他都低估了周頤的戰鬥力。
而現在,這個讓他警鈴大作的人卻忽然弄出了這樣一份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大越時報,以己度人,他不認為周頤是在鬧着玩。
但到底是什麼呢,楊知文這幾天日日看大越時報,也沒看出個什麼究竟來。就是一幫纨绔子弟瞎寫,博眼球的東西。
這般想着,楊知文放下茶杯,慢慢翻開了今日的大越時報。當看見那碩大的标題時,楊知文的臉罕見的嚴肅起來。
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一目十行的将文章看完後,楊知文的眼神停留在這篇文章上,久久不能回神。那一刹那,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就說這滿身心眼的小子為何會弄這樣一份時報,原來是為了在這次的貪污案中立于不敗之地,順便拍皇上的馬屁
。
看看這篇文章寫的,活脫脫的将周頤自己變成了一個為民請命的義士,而且還不動聲色的将皇上擡的無比崇高。
好,好啊,好奸猾的小子。楊知文回過神來,自以為了解了周頤的意圖,他到底受時代的局限性,不知周頤辦這份時報圖謀的不是一時,而是一世。但就算是現在猜測出來的這一點,也夠楊知文驚
怒交加了。本想着在此次貪污案中讓周頤栽一個大跟頭,可這小子卻來了這麼一手,等于是将這件事情坦誠于天下人面前,若他真在這次貪污案中出了什麼事,那些被忽悠的百姓和
讀書人隻怕要鬧出事來。
他再能耐,還不敢和整個京城的人作對。
而最讓他震怒的是,周頤竟然借着大越時報重塑了皇上的名聲,若說這大越朝,有誰最了解崇正帝,那麼非楊知文莫屬。
崇正皇帝懶政,但又好名,而周頤這一招正搔到了皇帝的癢處。
不行,不能讓皇上看到這一份時報,也不能再讓這小子将這時報辦下去了。
想到這裡,楊知文忽地以下站起身,喚管家備轎,他被罷職,但未被禁足。
青色小轎匆匆向着午門行進的同時,崇正帝也剛從龍床上起身。
昨夜在佟妃的宮殿裡鬧到半夜,崇正帝回到自己的寝殿已是三更,這時打了個哈欠。
小太監們輕手輕腳的伺候皇帝洗漱。
洗漱完之後,崇正帝意興闌珊的去了禦書房,他雖然懶,但還分得清事情的緩急輕重,現在大越朝内憂外患,也容不得他像過去那般再做甩手掌櫃了。
等崇正帝坐在禦書房看了幾封折子後,張公公輕手輕腳的進來:“皇上,周頤周大人從元平府派來的急奏。”
崇正皇帝一頓,他對這個赤誠的少年還是挺有好感的,聞言便說道:“呈上來吧。”
張公公便将周頤寫給皇上的密奏呈上。先是周頤寫給皇帝的一封信:“皇上,微臣到達元平府,所見所聞,怵目驚心,微臣大略估計此次堤壩決堤,元平府傷亡過十萬,微臣涕泣宣誓,定竭盡微臣之所能,将貪
污案的主使正法,以報皇上厚愛,以畏元平府十萬亡魂。”
“混賬……”崇正帝看了,氣皿上湧,怒罵道。元平府的官員上報說這次傷亡不過過萬而已,簡直欺上瞞下,這是把他當傻子耍呢!
張公公被皇帝的震怒吓得一跳,以為是周頤的奏報讓崇正如此生氣,心裡後悔不疊,早知就不該接了那小子的好處。崇正帝繼續看下去:“最讓微臣難過氣憤的是,明明是貪官害人,卻讓天下人誤會皇上,微臣實在氣不過,便在大越時報上登了一篇雜文,氣憤之言,所濾不周,還望皇上
恕罪。”
下面附的便是登在大越時報上的那篇文章。
皇帝一五一十的看完後,見周頤果然為自己正名,心裡頓時舒爽無比。
“好,罵的好!”崇正帝笑道。
張公公看着崇正帝又笑了,心裡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這個買賣還可以做下去。
“不過,這小子寫的什麼,如此直白,虧朕還把他點為狀元。”崇正帝自言自語了一句。誰知周頤下面就寫到:“皇上,微臣知道這篇文章辭藻太過直白,不配皇上将微臣點為狀元的厚愛,不過微臣想的是,讓天下人都能讀懂微臣的文章,讓您的恩澤被天下人
知曉,故此才如此寫道。皇上您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了吧……”
看到這裡,皇帝失笑,到底還帶着幾分天真,不然誰敢如此和他說話。周頤的奏折還沒完;“皇上,微臣向您袒露過,微臣自知這次差使并不好辦,将貪污案進程披露在大越時報上,也是為了自保,說不定微臣剛剛将文章登在大越時報上,就
會有人來找微臣的麻煩了,皇上,您可一定要護着微臣啊。”
“臭小子,什麼都敢說……”皇帝笑罵一聲。但難得的,崇正帝并不感到生氣,相反他心裡還覺得愉悅,周頤為了他的名聲絞盡腦汁,讓崇正帝心生喜愛,現在他又以十七歲少年的帶着天真坦誠的口吻說着讓自己護
着他,直白的可愛。
身邊圍繞的盡是九曲十八彎的臣子,突然出現了周頤這樣對他不加城府,一顆紅心完全向着他的直臣,也就不怪崇正帝會心生偏袒了。楊知文的轎子匆匆到了午門,一下轎,便見到邢景也剛剛從轎子裡出來,兩人對視一眼,并肩進了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