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着京城萬裡之遙的下灣村裡,周頤自然是不知道溫曲和溫夫人的這一番對話的,第二天一早,周家一家人起床後,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到老宅去給周老爺子和周母請
安。
現在朝野上下這麼多雙眼睛都看着周頤,他就更加不能落人口實。周頤備足了禮物,一家人穿村而過,村裡人都紛紛豔羨的看着,周老爺子真是好命啊,年輕的時候帶回了一個有錢的小老婆,買了地,修了大房子,現在條件剛剛有些沒
落了,孫子就考了狀元,又在朝堂上當了大官,以後可擎等着享福吧。知道内情的都暗地裡撇撇嘴,人心都是肉長的,周家老宅的人以前那麼對待周老二一家,人家心裡咋可能沒有想法,現在不過是礙于孝道而已,不過不管怎樣,隻要周頤
将表面做足了,周家老宅都會跟着沾無盡的光。别的不說,就說周頤朝堂上的名聲在廣安縣傳開以後,周家幾兄弟在廣安縣都非常吃得開,誰都要給他們幾分顔面。周老大和周老四還好,周老大木讷,周老四就是一個書呆子,但周老三可不是省油的燈,他也不在作坊裡做工,還借着和周家二房的關系在作坊裡硬要了一份幹股,在廣
安縣召集一幫狐朋狗友,吃喝嫖賭,招搖過市。
下灣村的人都看不慣他,但因為現在大家都靠着作坊生活,周老三不管怎樣,都是周頤的親叔叔,他們也不敢說什麼。二叔公和三叔公倒是時不時會罵一罵周老三,但周老三就是那種任你雨打風吹,他自能渾不當回事的性格,表面上答應的好好的,賭咒發誓一定會改,轉眼依然我行我素
。二叔公和三叔公年齡本就大了,哪裡有那麼多精力整日盯着他,好在周老三雖然有些胡鬧,到底也沒惹出什麼大亂子,時間一久,周家族人也懶得管他了。
有人看着周家二房一家向老宅走去,便說道:“這回周老三肯定要挨訓了。”他旁邊一人吐了一口煙圈:“六郎是周老三的侄子,他能怎麼辦,周老三又沒惹出什麼亂子,不過是好吃懶做了一些,要訓也應該是周二伯訓,不過我看周老伯還覺得周老
三在縣裡吃得開,有好幾回都還向村裡人吹牛哩!”這人口中的周二伯就是周老爺子。周頤不知道周老三幹的這些事,周老二和王豔走在前面,周頤和李應茹走在後面,周嘉東張西望的走在他們身後,再後面跟着的是拿着大包小裹的下人,一行人看上去非
常熱鬧。他們的身影剛剛出現在周家老宅門口,便聽到一聲大叫:“爹,六郎他們來了!”出聲的正是周老三,他沖着裡面吼了一嗓子後,便掬着一臉的笑向周頤他們跑來,極其親熱的一巴掌拍在周老二的肩膀上:“二哥,你可回來了,你不知道,你去了京城這麼久,我可想死你了,走走走,家裡已經備好了菜,咱們兄弟倆可要好好喝一杯,快……”
便拉着周老二往屋裡走,還不忘回頭喊:“六郎,快來,爹一大早就等着你了哩!”
周嘉在後面翻了個白眼,他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呐,他當時為了坑周老三,還挂在他胳膊上裝哭了一回,“馬屁精!”周嘉小聲嘀咕了一句。
“嘉嘉……”周頤回過頭不贊同的看了他一眼,周嘉聳聳肩,做了個求饒的動作:“好了,哥,我知道了,不能落人口實,你别教訓我了……”李應茹笑着搖了搖頭,周頤和周嘉兄弟倆之間的相處她早已習慣,她快走幾步,到王豔身邊,攙着王豔問道:“娘,你們原來也是住在這宅子裡嗎?”李應茹看着這院牆,
已經有些開裂了,院子也不大,相公就是在在這面出生的嗎?王豔看着這院子歎了一聲:“可不是,那會兒日子可真是難啊,我們一家七口人住在東廂的一間屋子裡,中間拉一道簾子,你幾個姐姐就睡在簾子的那一邊,要是一家人都進去,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說話間,一行人已經進了老宅,王豔看向東廂的一間屋子,給李應茹指了指:“看見沒有,就是那一間,也不知道現在是個啥模樣,走,咱
們去看看……”
李應茹随着王豔進了東廂的屋子,才發現這裡面光線極其昏暗,一間逼仄的屋子,這會兒已經充做了柴房。
“已經成了柴房啊!”王豔歎一聲。李應茹不敢相信,就這麼一間小屋子,相公一家七口人是怎麼住下的?她又看了看這宅子,雖說有些簡陋,但也不算小,屋子應該還是多的,可那時候怎麼就舍得讓相公
一家住這樣的屋子啊!
“哎呀,弟妹,快到上房來,那柴房有啥好看的!”婆媳倆正在說話間,一個女聲在她們背後響起。
王豔回頭一看,忙道:“大嫂。”又拉了拉李應茹:“這是你大伯母。”
李應茹忙微微彎身:“應茹見過大伯母!”李二妹看一眼王豔身上的衣服和不同以往的氣度,再仔細打量了一下李應茹,心裡仿佛被什麼堵住一般,面上卻親熱的笑道:“哎呀,這就是侄媳婦兒啊,真真是好人才,
大家小姐和鄉下丫頭就是不一樣,快,進屋去,飯已經做好了。”
李二妹親熱的招呼她們,王豔便帶着李應茹跟在李二妹身後。
進了上房,便見一屋子的人,孫子輩的人也長大了,除了比周頤還小的周德,其他的小子都已經娶了媳婦兒,有好些還生了孩子,烏泱泱的站着。
周老二正坐在周老爺子旁邊和他說話,周母還是像往常一樣,自個兒坐在炕上不動如山,見着王豔進來,撩了撩眼皮子,輕輕的哼了一聲。王豔忙對着周老爺子和周母叫了一聲爹娘,李應茹便也跟着叫人,周母對李應茹并不敢和王豔一般,見李應茹叫她,倒是勉強扯出了一抹笑容,隻是不達眼底,怎麼看怎
麼僵硬。
這時周頤輕喚:“應茹。”
“相公。”李應茹走到周頤身邊。
周頤輕輕扶住李應茹的胳膊,“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李應茹感到周頤在她胳膊下的支撐,微微一笑,随着周頤叫人,伯伯嬸嬸,兄弟姐妹,青兒便跟着後面給見面禮。
其實有些人周頤都不大認得,自從搬出老宅後,他和老宅并沒有什麼緊密的聯系,像後來成親的這些小子,他們的妻子和孩子,周頤着實不認得。
不過都是平輩,也沒那麼多禮儀,總歸不是侄子就是侄女了!
一番見禮後,周老爺子就招呼擺飯,現在人多了,便擺了四桌,女眷和男眷各兩桌,女眷這邊,由周母領頭,吃飯還是像以前一樣,由她來分配食物。
王豔已經逃離這種生活多年,再見這樣的情形,實在是有些不習慣,再加上一桌子的小孩兒,吵得她頭疼。
周母見王豔這副模樣,立刻出言諷刺道:“喲,到底是當了官家太太了,吃不慣我們這些農家豬食了!”
這樣諷刺的語氣王豔聽了十幾年,現在一聽周母這樣說話,王豔下意識的就緊張起來,急忙擺手道:“大娘,我咋會有這個意思,我就是不餓!”“哼,你現在當了官家太太了,自然吃不下老婆子做的飯了,吃不下就吃不下,做那副樣子來寒摻哪個哩!你們一家子真是喪了良心啊,自個兒逍遙快活,把老人扔在村裡,就算我不是老二的親娘,但老爺子總算是老二的親爹,六郎的親祖父吧,你這爛了下水的,心肝比王八還黑呐!!!”周母将手裡的飯勺重重的插在飯缽裡,聲音陡然加
大。
由于一間屋子擺不下,男眷是坐在另一間屋子裡,所以這邊發生了什麼事,除非鬧起來,否則周頤那邊是不知道的。周母的蠻橫霸道已經刻在了王豔的骨子裡,她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敢反駁,李應茹還從沒見過如周母這般的人,京城那些貴婦們就算諷刺人也是笑裡藏刀,哪裡像周母這樣
言語粗鄙不堪,真刀真槍的提着就幹!眼見着一頂不孝的帽子就要被扣下,王豔卻不知辯解,都說為母則強,但王豔卻沒能為周頤辯駁一句,整個人都顯得倉皇無助。李應茹實在不能理解王豔為何會如此怕周母,第一,公公不是周母的親生兒子,就算怠慢了周母,公公肯定也不會說什麼,而且聽以前的往事,隻怕公公心裡早就對周母有氣了,這樣的情況下,何必還在周母面前這樣委屈,自然是回敬回去,就算為公公出口氣也是好的。第二,在京城的時候,王豔可沒這麼膽小,平時心裡想法也多,李應茹還要盡力讨她歡心,再說王豔身上還
有皇上欽封的诰命,就算周母占了名義上的婆母名分,但也不可輕辱。李應茹想的可比王豔通透的多,王豔是周頤的親生母親,是她的親婆婆,若看着王豔受欺負她不吭聲的話,于她又有什麼好處?再說不為王豔,就算為了周頤的名聲,她
也不能讓周母這麼肆無忌憚的說下去了。
李應茹臉忽然一下就冷了下來,喚站在王豔身後的青兒:“青兒,娘平日裡早晨都是要喝半碗蓮子羹的,今日起早,你是不是給忘了?”
青兒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因着昨日趕路有些累,今日便起晚了……”
李應茹将筷子放下,不緊不慢的說道:“該死,我是如何囑咐你的?娘是皇上欽封的诰命,誰敢輕辱,你服侍如此不周,是不是不要命了!”
“少夫人,饒命啊,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您饒了青兒吧……”青兒屈膝幾步到了王豔身邊,拉着她的衣擺誠惶的求饒。這樣的一出,看得周母和幾個兒媳目瞪口呆,因李應茹一開始就出身高門,她們并不敢攀扯,也生不出攀比的心思,但王豔可不一樣了,在老宅的時候,王豔就是金字塔最底層的存在,人又像個包子一樣,想怎麼揉捏就怎麼揉捏,還是有了周頤以後,她才仿佛有了一些活力,就是這樣一個一直以來匍匐在她們腳下的人,忽然就母憑子貴
了,後來還進了京城,成了官家太太,現在乍一見到王豔,她們心底自然會有一些不舒服,以至于讓她們忘了,王豔再也不是她們可以随意折辱的人了。
而李應茹,做得就是點醒她們這一點,讓她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王豔真的和從前不同了。
“這诰命是個啥?”趙春兒下意識的問。
李應茹笑一聲:“也沒什麼,就是皇上欽封娘品級,和有功名的人一樣,可以在朝廷領月俸!”
“那這麼說,嫂子豈不是做官了!”趙春兒豔羨的說道。
王豔忙擺擺手:“我哪兒是啥官啊,都是沾了六郎的光。”不過話語間還是不免帶了些驕傲。
“娘,您是皇上欽封的诰命,要是有人對你不敬,是可以給對方治罪的……”李應茹說這話的時候,還笑着看了一眼周母。
周母想到剛剛罵王豔的話,被李應茹看的身子一縮,低下頭去躲開了她的眼神。李二妹聽了,看向王豔的目光既帶了羨慕嫉妒,又有幾分不屑,要是她換成了王豔,有這麼出息的兒子,自己又得了诰命,還有了這麼一個高門貴女做兒媳,周母敢這麼
罵她試試看。這麼好命,偏偏她自己還立不起來!還要兒媳為她出頭,李二妹想到這裡,隻恨老天不公,将好好的運道給了一個包子!女眷這邊不消停,男眷那邊倒是沒這麼多事,從周老爺子到大朗,都知道周頤不是個好惹的,他們也沒在飯桌上說些讓周頤堵心的話,隻一個勁兒的勸他們父子三吃菜,
順便說說祭祖的事,倒是周老三,幾杯酒下肚後,就在酒桌上高談闊論,說認識這個大人物,那個官員,還說什麼他在這一片混的有多開,作坊都虧了他照拂雲雲……
周頤知道周老三一貫就是這樣半罐子水連蕩隻蕩的人,隻當他在放屁,吃了幾口菜,便放下了筷子。
吃了早飯後,又略微在老宅坐了一會兒,便帶着一家人回去了。
祭祖流程複雜,這次祭祖,整個周氏族人都看得相當重,連着準備了好幾天,才确定在五月二十五這天正式行祭祖禮,距離現在還有三天。
在祭祖之前,周竹終于從外面趕了回來,周頤一見到周竹,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了,也長大了”
然後兩人便進了書房,一直呆到天黑才出來。
王豔和王虎見面,又是好一頓哭,直到大丫帶着兩個孩子來了,王豔才停下。周頤逗了兩個孩子一會兒,對着王虎說道:“舅舅,下灣村的作坊以後肯能要看您多看顧點兒了,當然,竹弟還是會負責的,但他以後會往返京城,作坊這邊我會另外安排
人負責,您就幫着照看一下就好。”
周氏族人裡已經出了好些好苗子,能考功名的周頤就讓他們考功名,不能考本身卻機靈的,周頤也會考察了心性後另外安排他們其他前程。
王虎聞言點點頭:“六郎你放心,雖然我不懂得咋做生意,但是給你把這一攤子看着還是能行的。你這回祭祖能呆多久呢?”
周頤剝了一顆糖塞進王英的嘴巴裡,笑着說道:“我還另有差事,祭祖後就要動身走了,嘉嘉六月要到南苑考試,等他考完了,爹娘和應茹再同他一起回京城。”
“你回來一趟,就隻歇這麼兩天嗎?”王虎問。
周頤歎一聲:“沒法子,皇上交代的差事自然要辦。”
“你這也太辛苦了。”王虎不懂這些,聽後隻歎了一句。周頤呆在家裡的這幾天,可一天也沒消停過,縣裡從縣令到鄉紳,紛紛來拜訪,這都是家鄉人,若周頤不想落個孤傲的名聲的話,就算是敷衍,也要接見一二,到最後,
搞得比他在衙裡當差還累!
下午的時候,拜訪的客人終于走了,周頤送走了客人,便背着手準備出屋子走走,李應茹也從屋子裡出來,見他得閑了,忙問:“相公,你要去哪兒?”周頤沖着李應茹招招手:“累嗎,不累的話,陪我到村裡走走吧,我回來這幾天,被那些家夥纏住了手腳,連村子都沒去看過呢,我帶你去看看我以前念書的時候老愛去的
那條小河……”
李應茹脆生笑一聲,将手搭在周頤的胳膊上,調皮的眨了眨眼:“榮幸之至!”
下灣村臨河,現在又是傍晚時分,河面上的微風吹過來,頓覺涼爽不已。
“相公,下灣村山清水秀的,要是老了咱們可以在這裡建一幢大房子,種些花花草草,你看書我就練武,你彈琴我就吹笛……”李應茹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憧憬。
周頤噗一聲笑出來:“應茹,你這想的也太遠了吧,咱們孩子還沒出生呢,你就想到老了的事情了?”
李應茹卻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要和你長長久久的過一輩子,自然要對勞了後的生活做打算。”
周頤聽的偎貼,剛要說話,忽然一道既急切又尖利的女聲傳來:“周頤,你果然回來了!”
周頤擡頭一看,竟然是三丫。
一年多不見,再次見到三丫,周頤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眼前的三丫和少女時代的那張嬌俏的臉再也重疊不起來。
她披散着發,臉上塗着白白的粉,嘴上好像用的是下灣村出去的口紅,紅豔豔一片,加上她緊緊盯着周頤恨不得将他吃了的眼神,整個人都顯出一種癫狂的狀态!
“是誰?”李應茹疑惑的問。
周頤看着對面的三丫,淡淡的答了一句:“二姐!”
李應茹聽了,渾身一震,她可是從六丫口裡知道了很多三丫的豐功偉績的,下意識的就要擋在周頤面前。
她的這番動作讓周頤心裡一暖,将她輕輕拉到自己身邊,直直看着三丫:“二姐,你來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我來幹什麼?你說我來幹啥!你們一家子去了京城,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受苦,你知不知道這一年來我是咋過來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今日果是前日因,一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你早已不是周家人,你的苦楚不用對着我說,自己離開吧!”周頤淡淡說道。
“你不用在我面前掉書袋,我知道指望不上你,你那心一貫比石頭都硬,狼心狗肺的東西,親姐姐都不顧,我呸!”三丫盯着周頤,沖着地面吐了一口口水。三丫說周頤狼心狗肺,李應茹可受不了了,她向前一步站到周頤面前,冷冷的盯着三丫:“相公乃是二品朝廷命官,你不過是一介平民,這麼辱罵相公,要是遞了帖子,你
可是要坐牢的,要是不怕打闆子,你盡管再試試,還有,你已經被周家除了族,這親姐姐之類的也就不必再提!”
三丫哈一聲:“這就是我那好弟媳吧,果然是大家小姐,氣派的很。”她又看着周頤:“看來你又找了一個好幫手!”
“周賢,奉勸你一句,自己離開吧,否則我叫人轟的話,你的臉可就不那麼好看了!”周頤厭煩了不已,直接放話道。
“你轟一個試試!”三丫說完了這一句,不等周頤再說話,直接撲到在地,忽然凄厲的大喊起來:“娘,娘,你快來救命啊,我要活不下去了,娘……”
“相公……”李應茹拉了拉周頤的胳膊,周頤沖她搖搖頭,站在原地就這麼看着三丫,他倒要看看三丫到底想演怎樣一出戲。沒一會兒,屋子裡王豔周老二和周嘉都驚動了,王豔最先跑出來,見着地上的三丫,立刻撲到她面前,“兒啊,你咋弄成這副模樣了,你這是在剜娘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