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後,殷南昭的聲音響起。
“洛蘭,你好。
給你說這些話時,我在你的屋子裡,坐在你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看着你曾經看過的風景。
今天,我來到你曾經生活的地方,走了你走過的路,爬了你爬過的樹,看了你看過的書,聽了你聽過的歌。
我想象着過去的你是什麼樣子,想象着未來的你會是什麼樣子。
可惜,我無法窺視過去,也無法預見未來。
雖然能抓住零星痕迹,卻始終描摹不出你具體的樣子,但不管什麼樣子,你始終都是你,堅強、勇敢、聰慧、執着。
我認識你時,你是駱尋。
我承認,我是因為小尋才來到這裡。
我愛她。
愛讓人快樂、讓人幸福!愛也讓人貪婪、讓人恐懼!
我因為貪婪恐懼,不但想了解她的來處,還想揣測她的去處。
當我用我有限的智慧、無限的真摯,嘗試着感受小尋的過去,感悟小尋的未來時,我發現你無處不在。
駱尋不是憑空誕生,而是你的化身。
因為你會做飯,她才會做飯。
因為你喜歡基因研究,她才會走上基因研究的路。
因為你聽過“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她才會向别人講述“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
因為你和葉玠玩過盟誓之親,她才會和我在依拉爾山有了最初的約定。
因為你有一位睿智仁慈、包容大度的父親,她才會對異種沒有絲毫偏見,用包容仁慈的心對千旭,對其他所有異種。
因為你有一位堅毅果決、大膽無畏的母親,她才會敢于挑戰世俗價值,孤身留在奧丁聯邦,才會無視我是克隆人,毫無芥蒂地接納我。
因為你曾經擁有這世上最豐厚的愛,她才會心中沒有絲毫陰翳,毫不吝啬地給予我、給予這個世界最厚重的愛。
因為你曾經見過這世上最幸福的婚姻,她才會相信愛情的美好,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忠誠信任,給予我最完美的愛情,最堅貞的誓言。
……
洛蘭,站在這個屋子裡,想象着你曾經擁有過的幸福,我的悲痛無以複加。
我十分難過,因為我奪走了英仙穆華的生命,間接導緻英仙穆恒奪走了你父親的生命,讓你從無憂無慮的小辛變成了有神經性胃痛的洛蘭。
我十分難過,因為我奪走了你母親的生命,讓你從和哥哥一起撿胡桃的洛蘭變成了獨立撐起一片天空的龍心。
這兩件事,一件是我在完全清醒下的不得不做,一件是我在失去神智後的不知而做,但不管是不得不做,還是不知而做,都是摧毀了你幸福的罪魁禍首。
你的恨,我完全接受,甘願承受一切來自你的懲罰。
……
洛蘭,我很希望你聽不到這段話。因為那說明我仍然活着,我會在你身邊,用餘生彌補我給你造成的傷害。
如果你正在聽這段話,那麼我應該已經死了。
我想,我們的告别應該很倉促,沒有時間梳理過去,沒有機會接納未來,隻能停留在遺憾的當下。
我不希望你因為這個責備自己,因為和你承受的一切比起來,我所經曆的一切不值一提,甚至我感激我經曆了,因為不能分擔你的痛苦,至少讓我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
我不知道你怎麼一步步走到了這裡,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漫長、艱辛、痛苦的路。
不過,一如我想象,不管多麼艱難痛苦,你終會走到這裡。
傷口,是完美上的裂縫,可也是讓陽光照入的地方。
一個蛹破繭成蝶、一粒種子破土發芽,都要經過毀滅性的破壞、重建。
從醜陋到美麗,從黑暗到光明,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可又是息息相關的同一個世界。
你願意拿起項鍊,願意打開羽箭,願意根據上面的地址來到這裡,願意聽我的這段留言,都表明你已經化作蝴蝶,長成大樹。
很遺憾,我看不到你現在的樣子。
很驕傲,你承受了傷害,承受了失去,卻把它們化作力量,追尋光明。
小尋,我愛你。
不僅僅愛現在的你,還愛過去的你,未來的你。
不僅愛善良的你,還愛冷酷的你,不僅愛光明的你,還愛黑暗的你,不僅愛正直的你,還愛邪惡的你。
般若諸相,皆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洛蘭,我最後的心願,請你幸福!用你的智慧和力量給自己幸福!這是所有愛你的人,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哥哥、我,唯一和最後的願望。”
不知道什麼時候,洛蘭已經淚流滿面。
她以為自己經過千錘百煉,早已經堅如頑石,卻不知道自己身體内還有這麼多眼淚。
她越哭越難過,甚至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上,抱着頭失聲痛哭。
七歲之後,她就再沒有這樣哭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孩子,不能再肆無忌憚地任性哭泣。
但是,現在她又變成一個失聲痛哭的孩子。
這麼多年,所有的失去,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全部翻湧在心頭。
與整個世界為敵,一意孤行。
所有人不理解、不支持。
頂着重重壓力,艱難跋涉。
無數次覺得自己撐不住時,連傾訴的對象都沒有,隻能喝瓶酒倒頭睡一覺,天亮時就必須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
她一直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她是心如鐵石的冷皿怪物,本來就不需要理解支持。
現在,她終于真實地面對自己。
所有的痛苦委屈、艱辛難過都有人理解,都有人感同身受,哭泣不再沒有意義,而是和受傷的自己溝通和解。
洛蘭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一直在哭,哭得嗓子啞了依舊在不停地流眼淚。
她躺到床上,拉過被子,整個人縮在被子裡。
床單和被子上有陽光的味道。
她從小就不喜歡烘幹機,喜歡在太陽下自然曬幹的床單、被子。
這麼多年過去,家政機器人依舊在忠實地照顧着她的感受,隻因為她的家人把她的每一個喜好都認真地放在心頭。
洛蘭拿起床頭的黑色音樂匣,輕輕按下播放按鈕。
當風從遠方吹來
你不會知道我又在想你
那些一起走過的時光
想要遺忘
卻總是不能忘記
你的笑顔在我眼裡
你的溫暖在我心裡
以為一心一意
就是一生一世
不知道生命有太多無奈
所有誓言都吹散在風裡
為什麼相遇一次
遺忘卻要用一輩子
風從哪裡來
吹啊吹
吹滅了星光,吹散了未來
山川都化作了無奈
……
洛蘭用被子把自己卷得像個蠶蛹,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地躺着,眼淚一顆接一顆悄然滑落。
————·————·————
清晨。
在鳥兒叽叽喳喳的叫聲中,洛蘭睜開眼睛。
她站在窗前,拉開窗簾,眺望着薄霧籠罩中的山野叢林。清冽濕潤的晨風徐徐吹來,讓人神清氣爽。
這一覺睡了十多個小時,一個夢都沒有做。那些冰冷的鏡子眼睛消失了,總是回響在她夢境中的哭聲也完全消失了。
洛蘭端着綠色水杯,享受着久違的茶香。
也許休息夠了,心緒格外平和,大腦格外清醒,困擾她多日的難題竟然迎刃而解。
辰砂要求一個月内退兵,不退兵就決一死戰。
她在正面戰場上肯定打不過辰砂,但“兵者,詭道也”,她為什麼要和辰砂正面對抗呢?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她明明手握奇兵,可以伐謀、伐交,為什麼要和辰砂伐兵呢?
太陽升起,霧氣消散。
洛蘭張開雙臂,迎着初升的朝陽,一邊展着懶腰,一邊深吸了口氣。
她對清初吩咐:“給我安排六天假期,我要去度假。”
清初滿面震驚,懷疑自己幻聽了。
洛蘭陛下自從登基那天開始,十多年來從沒有給自己放過假,不是不想休息,但總是事情趕着事情,每一件都至關重要、刻不容緩,隻能永不停歇地連軸轉。
洛蘭回頭看着清初,“我應該積攢了很多假期,安排不了嗎?”
清初急忙說:“能安排。”
她打開日程表,一邊寫寫畫畫,一邊問:“陛下想去哪裡度假?”
“泰藍星。”
清初完全沒聽說過,壓根不知道在哪裡。她查了下星圖才知道是一個評級三顆星的旅遊星,難怪從沒有聽說過。
“我立即去安排。”清初說完,匆匆離開了。
洛蘭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時,看到枕頭畔的琥珀花項鍊和黑色音樂匣。
她拿起項鍊,戴到脖子上,把黑色的音樂匣依舊放到床頭的桌上。
洛蘭微笑着叫:“大熊?”
大熊沒有反應,已經徹底死機。
如果想要繼續使用,必須更新程序,但是更新了程序,它就不再是以前的大熊。
洛蘭彎下身抱住它。
一會兒後,她沉默地放開大熊,轉身離開了自己曾經的家——雖然再也回不去,但是記憶永存心底。
窗簾随風輕揚。
陽光從窗口/射入。
房間不大,卻布置的井井有條。
桌椅床架都是有了年頭的老家具,收拾得幹淨整潔,透出老家具特有的溫馨沉靜。
牆上挂着幾幅色彩明麗的水彩畫,落款是英仙葉玠。長桌上放着幾把解剖刀具、幾本已經翻舊的菜譜書,架子上擺着幾個造型别緻的動物骨頭。
靠窗的牆邊立着一架白森森的人骨,骷髅頭歪着,空洞的眼睛注視着身旁圓滾滾的大熊。大熊擡着頭,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瞪着,一臉傻乎乎的嬌憨。
時光在這裡靜止。
一室寂靜、一室安甯,隻有歲月的歌聲悠悠。
當風從遠方吹來
你不會知道我又在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