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鐘意的緣故,前世李政并不曾娶何毓華,反倒因那一鍋鶴湯将她吓個半死,從此再不想見他。
至于今生如何,卻很難說了。
鐘意已經出家,當然不可能再嫁給李政,既然沒擋住何毓華的路,想必也不會有什麼瓜葛。
前世恩怨已經了結,今生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鐘意返回青檀觀,便見院中堆了幾隻箱奁,問過侍衛之後,方知是越國公府令人送來的,開箱細看,多是各式果脯與年關用物。
崔氏仔細,還備了别人的份,鐘意便叫人分發下去,算是年前添一點喜氣,至于益陽長公主那份,則是親自給她送去。
“天寒地凍的出門,你也不嫌冷。”内室被爐火熏得溫熱,極是宜人,書架旁的蘭花慵懶的吐了新葉,益陽長公主便歪在躺椅上翻書,見鐘意過去,笑道:“我實在懶得起身,你别見怪。”
鐘意不以為意:“又不是第一次見,拘禮做什麼。”
“我便喜歡你這豁達性子,”益陽長公主伸出一隻纖手,便有侍女知書案上取了一份請柬,她順勢遞給鐘意,道:“宮裡來的,初五我同你一道去。”
“命婦觐見,也該是初九才對,宮中哪來的興緻,初五就設宴?”鐘意有些詫異,将請柬翻開,複又笑了:“原是宴請番邦使臣。”
“東突厥覆滅,父皇與皇兄都極高興,”益陽長公主道:“正逢番邦使臣入朝,索性敲山震虎。”
鐘意有些訝異:“太上皇也會去嗎?”
“自然,你年紀小,許多事情都不知道,”益陽長公主徐徐道:“父皇起兵之初,突厥多有掣肘,不知他們受了多少閑氣,如今一雪前恥,即便同皇兄不對付,他也會去的。”
太上皇上了年紀,身體倒還康健,龍馬精神,前幾個月還給李政添了位皇叔。
因為早年之事,太上皇跟皇帝十分不對付,朝野上下對此心照不宣,每逢盛夏,帝後與諸皇子公主便往九重宮避暑,太上皇一次都沒去過,隻留在大安宮,同年輕妃嫔們飲酒作樂。
這次肯出席宮宴,與皇帝同坐,想必是真心恨突厥人,有意在一衆番邦面前落他們的臉了。
前世這個時候,鐘意還沉浸在越國公府的不幸變故之中,滿心悲痛。
先是喪父,随即祖母卧病,不久後又去世,她接連守孝四年,委實沒有多餘的精力關心這些閑事。
這也造成了一個小小的缺憾,她對于自己十五歲到二十歲這幾年間,長安城中諸事的認知都有些模糊,與自己相關的還能知道些大概,其餘的,卻是有心無力了。
好在鐘意已經将改變了前世的不幸,至于剩下的那些,于她而言,其實也無傷大雅。
……
新年姗姗來遲,許是上天為圖個喜慶,大清早便開始落雪,直到傍晚才停,鐘意推開房門去看,便是地上厚厚積了一層落雪,能沒過人小腿去。
“瑞雪兆豐年,”她笑道:“是個好意頭。”
牆角那兒種了幾株紅梅,襯着白雪皚皚,倒是精神,益陽長公主親自去折了一支插瓶,道:“今日是年關,也别叫護衛們辛苦了,廚娘煮了餃子,挨着分下去,大家都沾沾喜氣。”
鐘意笑問道:“觀主今晚可要守歲嗎?”
“當然要守,”益陽長公主道:“我還沒到老的守不了歲的時候。”
“那便一起吧,”鐘意提議:“也做個伴。”
“那敢情好,”益陽長公主笑着颔首,她身側嬷嬷則道:“奴婢吩咐人備些酒菜幹果,二位若有興緻,叫人備了面粉餡料,自己包幾個餃子,也很有意思。”
高門閨秀會親自下廚的其實很少,往日裡送到長輩房裡去的湯飲吃食,手指頭略微沾了沾,就可以說是自己做的。
鐘意不擅烹饪,餃子倒是會包,前幾年為了湊趣,她跟家裡幾個哥哥還一起包了一大盤,送到鐘老夫人那兒去。
見益陽長公主沒有反對的意思,她也笑道:“那便勞煩嬷嬷了。”
……
新春佳節,宮中遠比别處熱鬧,自傍晚起,歡聲笑語不絕。
成年皇子留于封地,尚未還京,但年幼的皇子公主卻都在,晨起後被侍從領着去向帝後請安,然後才回殿更衣,準備接下來的宮宴。
年夜照舊是要守歲的,當然少不了歌舞助興,年輕婀娜的舞姬們身着紫色寬袖襦裙,舞姿舒緩安許,樂師附和,奏《慶善樂》,一曲終了,焰火齊放,将長安夜空映照得一片通明。
年幼的皇子公主拍手稱贊,笑聲清脆,宮嫔們常年束縛于深宮,日漸刻闆的笑容中也添了幾分歡愉,皇帝心情舒暢,接連舉杯,難得的誇贊了太子幾句,皇後唇邊的弧度也大了些。
“父皇,”子時剛過,未及新舊之交,李政到皇帝身邊去,低聲笑道:“兒子想跟您告個假。”
前幾年他雖留在封地,但每逢年關,皇帝都會降旨叫他回京,守在自己身邊才好,今次聽他這樣講,眉頭一皺:“今日是年關,不許胡鬧。”
李政笑道:“我有正事。”
皇帝哼了一聲,道:“什麼正事這樣要緊?”
李政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輕扯父親的衣袖一下,道:“兒子想去那女郎那兒走一趟。”
皇帝看着他,微微怔了一下。
這孩子剛出生時,連他的手臂長都沒有,仿佛沒過多久,就一下子變成現在身姿颀長、英俊斐然的秦王了。
他小的時候,每當想出宮去玩,也會這樣扯父親衣袖,仰着頭眼巴巴的看,想來是真的喜歡那女郎,不知不覺間,連兒時的習慣都帶出來了。
皇帝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忽然生出了幾分感慨,還有些對歲月流逝的傷惘,對舊人的感念。
“去吧,”他語氣柔和下來,低聲道:“要是明年能為父皇添個孫兒,就更好了。”
“是。”李政含笑應了,一掀衣擺,在皇帝面前跪下,向他叩頭三次,道:“那父皇,兒子走啦。”
桌案上擺着石榴,果皮鮮紅,内裡的果仁兒晶瑩剔透,皇帝失笑,随手拿起來砸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還不快滾!”
李政将那半隻石榴接住,笑嘻嘻道:“謝父皇賞。”言罷,快步離去。
皇後席位與皇帝并列,距離略微遠些,那父子倆說話聲音又低,不曾聽見方才那些話,見李政走了,不明就裡道:“青雀做什麼去?”
“沒什麼,”皇帝笑道:“朕吩咐他去辦件事。”
皇後見他不願多說,目光微微一黯,卻不深問,轉過頭去,溫聲吩咐樂師:“陛下最喜《安平樂》,再奏一遍吧。”
……
及至子時,外邊卻下起了雪。
侍女們在暖爐上溫酒,酒香氣萦繞在内室,吸上一口,仿佛連心都暖了。
鐘意與益陽長公主相對而坐,衣袖挽起,饒有興緻的包餃子,玉夏自室外入内,抖落身上積雪,道:“好大雪,鵝毛似的。”
“快去火爐邊坐坐罷,”益陽長公主笑道:“看你冷的,臉都白了。”
包餃子的荠菜,是侍女們昨日新挖的,冬日天寒地凍,總共也沒有多少,好在鐘意與益陽長公主隻是圖個新鮮,略微包了兩盤,便停了手。
侍女們端了溫水上前,叫她們淨手,内室安谧,除去撩撥起的水聲,便隻有燭火輕微的噼啪聲,長安城裡大概在放焰火,遠在觀中,都能隐約聽聞。
益陽長公主見她豎耳去聽,笑道:“你若不嫌冷,便穿上大氅,到山門那兒去看,這兒地勢高,也能瞧見。”
玉夏為她取了大氅,仔細穿上,鐘意則問:“長公主不一起去嗎?”
“我已經老了,也沒有那麼高的興緻了,”益陽長公主笑容中有些淡淡凄涼:“一個人看,也好沒意思。”
“大好日子,不該說這些的,”她失笑道:“去吧,别因為我掃興。”
益陽長公主是因驸馬離世出家,那時才二十出頭,正當韶華,想來驸馬辭世之前,他們都是相攜到室外去看焰火的吧。
這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卻仍舊是她心裡不能觸碰的傷口,鐘意扶着玉秋的手出去,到了青檀觀的門口,才低聲道:“驸馬也有福氣,即便身死,還有人這樣長久的念着他。”
而她呢,前世死後,除去母親家人會傷懷,大概沒有多少人會在意吧。
玉秋聽她話語傷感,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安慰,玉夏卻忽然道:“居士,您看山下。”
鐘意側目下望,便見一行人執着火把,冒雪登山,夜色寂寥而幽深,那火光連成一線,遠眺過去,竟有些說不出的暖人。
“是什麼人選在這時候登山?”玉秋有些遲疑,道:“今日可是年關啊。”
玉夏也有些怕,觀外護衛們迎上前來,将她們護在身後。
山下那行人來的很快,人還未到,便聽馬蹄聲達達,鐘意站在山門處,便覺有道目光投到自己面上,既熾熱,又有些柔和。
為首之人身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肩上落雪深深,山門處懸着燈籠,亮堂堂的,映出那副英俊堅毅的面龐。
他随手将火把遞給侍從,翻身下馬,大步上前,笑着喚她:“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