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意,你笑一笑,好不好?
隻對我。
李政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真摯,語氣低柔,深情款款。
然而鐘意見多了他這種作态,倒不感動,反倒沒好氣的道:“笑不出來。”
“阿意,”李政忽然笑了,笑完又有些感傷,他道:“别對我這麼壞。”
鐘意淡淡道:“你有什麼值得我對你好?”
李政被噎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政,後天我就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會再回長安,”鐘意平和了語氣,道:“無論是你,還是沈複,我們的緣分都在前世盡了,今生就不要再糾纏了吧。”
李政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知道她沒辦法這麼快邁過那個坎兒,所以也不強求。
“至少今晚,”到最後,他道:“對我好一點吧。”
渭水邊已經無人,除去他們,便是遠遠退避開的侍從,鐘意也不在意異态,順勢在岸邊石頭上坐下,看着滿岸的花燈,道:“你個混賬,人家好好的許願,你卻都給撈上來了。”
李政到她身側坐下,笑道:“誰叫你喜歡?”
鐘意有些啼笑皆非:“誰說我喜歡了。”
“你是不知道,你見沈複跳下去之後,急的臉色都變了,他一上岸,就噓寒問暖,”李政聲音低沉,有些委屈:“我呢?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你才叫我停下。”
鐘意哼道:“我看你也不冷。”
“我又不是銅皮鐵骨,怎麼會不冷?”李政并不怕在她面前示弱,将手伸過去,道:“你摸摸,我的手這會兒都沒緩過來。”
前世夫妻,今生彼此也知道這身份,再去計較男女授受不親,就有點矯情了。
鐘意也不避諱,伸手摸了一下,道:“是很冷。”
李政觍着臉道:“那你幫我暖暖吧。”
“算了,”鐘意作勢起身:“我們還是回去吧。”
“别,”李政好容易才能叫她心平氣和的跟自己說話,哪裡舍得放棄,趕忙道:“我受得住。”
“我有什麼好的?”鐘意見他如此,語氣反而柔了,歎道:“你又何必。”
李政低聲道:“情之所鐘,系于一人,原本就是沒有道理的。”
鐘意側目看他,道:“前世也不見你這樣。”
李政心頭微震:“什麼不見我這樣?”
鐘意有意詐他,便道:“系于一人啊。”
李政這回是真的慌了,震驚道:“有嗎?我才不會。”
“你當自己是什麼清心寡欲的人,”鐘意道:“前世的王府裡,光侍妾就是兩隻手數不完。”
李政辯解道:“我不會的,你不要欺負我不知道,亂說來糊弄我。”
鐘意隻是冷笑,并不搭腔。
李政并不知前世如何,被她冷笑的心虛,蔫哒哒的沉默了會兒,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袖,低聲道:“阿意,你騙我的,是不是?”
他這樣作态,其實也有些可愛。
鐘意唇邊露出一絲笑,心一軟,道:“你猜對了,是我騙你的。”
李政松一口氣,見她情緒尚好,倒有些意動,小心試探道:“阿意,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我們的兩個孩子?”
提起前世的兒女,鐘意語氣愈見柔和,笑道:“你又沒見過他們,也無從想象,說了做什麼?”
李政見她如此,微微笑了。
他就知道,對于世間所有的母親而言,兒女永遠都是最柔軟的部分。
因為前世緣故,她可能會厭惡自己,但連帶着讨厭兒女的可能性,卻非常之小,而他也相信,他們一起撫育一雙兒女時,必然不會缺少溫馨美好的回憶。
這對他而言,是件好事,或多或少的,都能改變他在她心中的印象。
“說說吧,”李政心中期待,道:“我真的想聽。”
鐘意眉頭微蹙,想了想,終于緩緩道:“我嫁給你的第二年,生了景宣。”
李政沒忍住,插嘴道:“景宣?哪個景,哪個宣?”
鐘意道:“景行行止的景,天子宣室的宣。”
“好名字,”李政贊了一句,又道:“是男孩子嗎?先有的兒子,又有了女兒?”
“是女孩,”鐘意目光溫柔,道:“景宣出生前,陛下以為是世子,所以早早定了名字,不想是女兒,便将那名字給了她。”
李政聽得一頓,忽然握住她手,有些心疼:“那時候,你的壓力肯定很大。”
前世的李政能夠體諒,鐘意不覺得奇怪,現世的他能這麼說,才是難得。
她語氣溫和了些,道:“倒也還好,那時你幫我分擔了很多,還替景宣求了渭河縣主的封号。你沒說過程如何,可我也知道,陛下肯定沒那麼容易松口的。”
做得好。
李政在心裡誇了前世的自己一句。
雖然那個自己很蠢,以至于出了差錯,叫阿意對自己生了誤會,但好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
他順勢笑道:“我也是景宣的父親,為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他這樣言說,倒真叫鐘意憶起了前世他的好,她頓了一下,道:“你一直都很疼孩子,無論是景宣,還是景康。”
李政道:“景康?是兒子嗎?哪個康?”
“景康是男孩子,比姐姐小兩歲,”鐘意道:“無巳大康的康。”
李政喜歡跟她說這些,沒急着問兒子,而是道:“景宣漂不漂亮?像誰多一點?女兒像父親,她像我嗎?”
“景宣和景康都像你,眉眼像,性情也像,”鐘意擡眼看他,心緒也柔了,思及兒女,下意識伸手輕撫他眉宇,道:“景宣真是錯生了女兒身,她脾氣很硬,一點虧都不吃,偏偏你跟陛下都寵她,慣得有些不像話了,景康也好不到哪兒去,小霸王似的,有他姐姐比着,倒還好些……”
“我的孩子怎麼能吃虧?”李政欣喜道:“景宣的封号是渭河,景康呢?父皇封的什麼?”
鐘意笑道:“他出生第二個月,陛下便改冊你為皇太子,景康也做了皇太孫。”
李政聽罷,面上無驚無喜,似乎隻是尋常,頓了頓才道:“那皇兄呢?”
鐘意心知他說的是皇太子,道:“改封了楚王,陛下又留有聖旨,叫你善待他與他的子嗣。”
李政目光微動:“這樣。”
“算了,不說這些,接着說孩子,”他轉了話頭,很感興趣的問:“景宣和景康聰不聰明?像我的話,應該不笨吧?”
“很聰明,景宣很小就會背詩了,景康也是,”鐘意莞爾,那是母親對于兒女出衆的驕傲與欣慰:“陛下時不時接他們到太極殿去,親自教養,還說比你小時候聰慧。”
李政被自己的兒女超越,一點不悅也沒有,反而有些得意,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理所應當的。”
“景康很叫人省心,也許是陛下帶得好的,景宣就有些淘氣了,很愛作弄人,陛下說,這也像你,她小的時候啊……”
鐘意想了想,又将皇帝壽宴時景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事情給說了。
李政就是李政,前世今生一個德行,一點都不覺得女兒那麼說出格,他還感動的不行,動容道:“景宣真是孝順,多好的孩子啊!”
鐘意呵了一聲,沒有搭腔。
談興漸濃,氣氛也好了,李政方才試探着道:“那,沈複呢?”
鐘意一怔:“沈複什麼?”
“我不是吃醋,就是有點好奇,”李政仔細措辭,試探着道:“你跟他,沒有孩子嗎?”
這不是一個好的問題,因為他問完之後,鐘意面上笑意便消失了,神情也有些轉為冷淡。
李政有點後悔這一問了。
“曾經,”鐘意目光微垂,頓了頓,方才道:“曾經有過一個的……”
李政已經後悔為何要問起這個了。
隻看她神情,他就能猜到,那孩子要麼是夭折了,要麼便是遇上了别的什麼不幸。
“可是,”鐘意沉默了很久,最終,她道:“可是我發現自己懷上它的時候,已經在你身邊了……”
李政神情一頓,心中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我能怎麼辦呢,”鐘意笑了一下,眼睛裡卻有淚光一閃,她的語氣有些無助:“沈家不會再接納它,皇家也不會容忍它……”
“我猶豫了很久,”她合上眼,眼淚滾滾落下道:“最後,還是把它打掉了。”
李政想開口勸慰幾句,然而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無力的。
更别說他自己,很可能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
“那時候,它已經四個月了,”鐘意語氣斷斷續續,道:“嬷嬷告訴我,是個男孩子,她還問我,要不要看看他……”
“我沒看,不忍心看,也不敢看,四個月,已經成型了,”她低下頭,哽咽道:“我叫人把他好好安葬了……”
又起風了,冬夜裡愈發蕭瑟。
李政能感覺到,他好不容易撬開的那扇門,重新又合上了,而且遠比之前嚴密。
可此刻的他,實在是無力再說什麼,也無顔說什麼。
“夜深了,”許久之後,鐘意站起身,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