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宴席正歡,骠騎将軍府突然求傳禦醫的舉動雖未驚動旁人,卻難免讓鄭啟和敏言長公主知情。
因席臨川特意叮囑不必明言是為何人求傳,鄭啟和敏言長公主趕到席府時都存着疑惑,入府得見席臨川和紅衣皆無恙才松了口氣,又看看榻上躺着的少年,鄭啟眉心一蹙:“這是何人?”
“席煥,我弟弟。”席臨川答得簡短,夫妻二人皆一愕,倒是遂即猜到了這是哪來的“弟弟”。他朝敏言長公主一揖,又說,“此事還是告訴……父親一聲才好。我托戶部的大人順着席煥的名字查過,身份無錯。但讓他們查具體住處的事還尚未有結果,隻知仍在舅母的封地上,能否有勞舅母……”
“可以。”敏言長公主自然明白他是要說什麼,旋即點了頭,叫了人進來,“去淄沛,把席仲舒尋來。”
說話間面容多有些不快,一頓,又道:“别多說什麼,就說他兒子快不行了,也不必點明是哪個兒子。”
字裡行間,分明也因席仲舒昔年沒擔當的所作所為而存着輕蔑。
席臨川颔首道了謝,又問禦醫:“如何了?”
“将軍。”禦醫從榻邊站起身來,一拱手,神色間多顯疑惑,“這位……席公子,所中之毒似乎并未傷及性命――目下呼吸平穩,脈息也正常,隻是手腳又冰涼得異樣。如此這般,最後會如何……在下也不知。”
席臨川一凜:“禦醫為何會不知?”
紅衣也鎖了眉頭:“您别‘不知’啊……既是中了毒,不是該想法子解毒麼?”
“将軍和夫人且聽在下說。”禦醫說着一歎,“是中毒不假,但這毒奇怪――不僅是不會傷及性命,而且在下行醫多年,自問曆事不少,也從未見過這毒。方才與白禦醫一同驗了剩下的湯,竟連其中摻了哪幾味藥都不清楚,隻辨出有種蠟瓣花,是赫契獨有的。”
“赫契?”紅衣黛眉微挑,思量着追問,“那這毒……在将軍的那盅湯裡也有麼?”
“沒有。”禦醫肯定地搖頭,恭肅一揖,“謹慎起見,在下沒忘了驗将軍那盞湯,确定無礙,隻是席公子喝的這一盞有問題。”
“這就奇了。”紅衣喉間沁出一聲冷笑,微揚的語聲意有所指,“從前兩番遭遇赫契殺手,也都是揚言說要把我和夫君的命一并取走。這回竟隻沖着我來?隻怕毒是赫契的毒,下毒之人卻并不是赫契人吧!”
這話說得鄭啟、敏言長公主、禦醫皆盡一怔,席臨川卻清楚她在暗指什麼。執起她的手一握,說得清楚:“不用這樣試我的意思。你的人,你看着辦。”
“那好。”紅衣略一點頭,轉身間裙裾微揚,方才克制着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她冷然睇着在衆人忙碌間已跪了許久的小萄,貝齒一咬,“齊伯,人交給您了。先不必傷她性命,隻把話給我問清楚了。”
這話說得清晰而輕松,紅衣心裡卻好像被一根根尖刺連紮了一回又一回。
她早已知曉小萄心裡放着的那人是誰,但始終覺得到底是共處這麼久的情分、也不見小萄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就仍是假作不知地不說、不提。
卻沒想到,那般“不該做的”事她确是沒做,頭一番出手,就是直接在自己碗裡下毒。
“娘子!”被家丁擒住肩頭的同時,小萄渾身一悚。愕然看向紅衣,滿目恐懼,“不是……不是我!娘子……奴婢絕不會害您……”
紅衣強撐着心緒轉回身,看向仍在昏迷的席煥不理會她。小萄強作掙紮,但到底掙不過兩個家丁的力氣,片刻間已被半拖半拽到房門口,她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失措地望向席臨川:“公子……您聽奴婢說,奴婢知道娘子待奴婢好,奴婢不會……啊!”
最後一句話并未說完,二名家丁終于把她拽了出去。許是強拽間不小心傷了什麼地方,但聽得一聲低低嘶叫,自此再聽不見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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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煥的情狀太過奇怪。
一邊,是陷入昏迷、又不知這毒該怎麼解,讓人十分擔憂;一邊卻又确實呼吸平穩得很,似乎當真不會因此送命,是以又不必太過擔憂……
挑了細心的仆婢來守着,兩雙夫妻一并離開了卧房,小院中,席臨川問鄭啟道:“今日中秋宮宴,涉安侯可來了?”
鄭啟想了想,點頭:“來了,和他夫人一同來的。”
“速請涉安侯來一趟。”席臨川扭頭吩咐下人,又說,“隻說是有急事便可。”
下人應“諾”而去,席臨川與紅衣一道送鄭啟和敏言長公主至府門口,目送着二人乘馬車遠去,須臾,席臨川一歎,苦笑:“所謂‘好景不長’……”
真是,事情總是一樁接一樁的。他們才剛平靜下來,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就又來了這麼一遭事。
紅衣沉默着,心中惴惴地望着夜色下地上難見本來顔色的塊塊青磚,長歎無聲。
“别太擔心。”他勸了這樣一句,又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紅衣搖一搖頭,見他轉過身,也随他一同往回走,又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希望确和小萄沒關系。”
席臨川聽言淺怔,目光移向她掙紮不已的蒼白面色,輕“嗯”了一聲,習慣性地将她攬進懷裡,聲音穩穩:“若真是她,我來處理,不用你面對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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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霧水的聿鄲聽得席臨川有急事找後……索性連馬車都未乘,騎着馬便到了。
由下人帶着進了正廳,向席臨川一揖,急問:“将軍何事?”
“我弟弟中毒了。”席臨川從容道,遂将案上那沒剩多少湯的湯盅往前推了一推,“禦醫說是赫契的毒。”
聿鄲聽言大驚,望着那湯盅愣了一會兒,脫口而出:“不是我。”
“……我知道。”席臨川微一挑眉,聿鄲又說:“這次也絕不是琪拉。”
這話說的……
目下雖是滿心緊張,紅衣還是禁不住地一聲笑。一面覺得聿鄲猶如驚弓之鳥,一面又多少聽出他們夫妻似乎也更和睦了……
睇一睇那湯盅,她颔首輕哂,曼聲道:“君侯别緊張……夫君請君侯來,是想問問君侯識不識得這毒。”
聿鄲頓松口氣。
依言走上前去,他在案前正坐下來,低頭一看那湯盅……就皺了眉頭。
湯色半白半透的,瞧不出個所以然。再往下看,從左看是三塊排骨兩朵香菇幾塊山藥,從右看還是三塊排骨兩朵香菇幾塊山藥。
開玩笑呢?這哪認得出是什麼毒?又不能自己喝一口!
“将軍……”聿鄲的神色尴尬得發僵,端詳着湯色的目光未挪開,誠懇道,“這個……在下看不出來。将軍可讓禦醫看過了?都有什麼?”
“禦醫看不出來。”席臨川的目光同樣落在湯碗裡,一頓,道,“這東西無色,應該也沒有怪味。其他的,禦醫隻看出一味蠟瓣花,所以說是赫契的東西。”
“蠟瓣花?!”聿鄲面容驟驚,眸中極度的恐懼無可遮掩,将二人也驚得一沉,紅衣急問:“蠟瓣花怎麼了?!”
他仍是驚愕不已地望着眼前湯盅,兇口的起伏許久未緩,少頃,怔然望向席臨川,接着又艱難地将視線轉向紅衣:“可否……請夫人暫且回避?”
紅衣眉頭淺蹙,自難免不快,又怕此時多作理論耽誤了席煥,便不作聲地離開了正廳。
她前腳離開,後腳席臨川倒是替她辯了一句:“府裡的事沒有瞞着她的。”
“但這事……不止是令夫人。若非知道将軍也已重活一世,我大約連将軍都不敢告知。”
聿鄲語聲微顫,席臨川一奇:“為何?”
“因為太匪夷所思了。”聿鄲短舒口氣,珀色地眼眸低垂,緩緩道,“大概二百年前……你們中原還是燕朝的時候,赫契也還是靳傾。”
……居然要從那麼久以前開始說起?
席臨川的眉頭蹙得又深一分,聽得聿鄲輕輕道了一句:“那時候,靳傾巫術盛行。”
他微訝。
“盛行到巫者當道,各派巫者間内鬥不斷,巫術也愈發狠辣。最初隻是下蠱詛咒,後來一直發展到打破六道禁忌,絲毫不顧後果……”聿鄲咬了咬牙,“眼看愈演愈烈,才終于有新繼位的汗王大力除之。許多巫術被禁,另還有七八種……因為太過陰邪,直接焚毀了全部記載,研制其術的巫者在絞殺後被挫骨揚灰……我不知道這有多少是真的,但王族間一直有這些傳言。”
聿鄲說着,稍睇了席臨川一眼,複看向那湯,續道:“蠟瓣花這東西,在常人看來根本就是無毒的,我也卻是沒見過哪樣毒裡用過它。唯一一次聽說它能害人,就是和其中一種已被焚毀的禁術有關。那禁術所用原料裡,除卻蠟瓣花這一種易得,其他都是當年的巫者自己煉制的極邪之物……”
聽他說得玄乎其玄、又并說不到什麼細節,席臨川便不想再多費工夫,直截了當地問他:“這巫術幹什麼用的?”
聿鄲眼底輕顫,深吸了一口氣後,帶着懼意吐出四個字:“借屍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