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出現類似的情況的時候,紅衣都有點擔心席臨川預估出錯、導緻皇帝發飙。
是以這回也是屏息等着。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九階之上,奈何完全看不到皇帝的神色,隻好豎起耳朵聽反應。
靜了許久,皇帝說:“再議吧。”
……再議?
……還有下文?
紅衣有點懵,越聽越覺得這其中有事瞞着她。這事應是席臨川清楚、皇後清楚,皇帝或清楚或半是清楚……
待得席臨川回席入座,她一把抓住他,脫口便追問:“怎麼回事?到底有什麼隐情?!”
雖是壓着音,動靜還是略有些大,席臨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告訴她說:“現下不便解釋。一會兒散席後你們先回去,我需得再見陛下一次……回家立刻跟你說清楚。”
紅衣明眸輕眨着望了他許久,終于迫着自己放下心來。稍一喟,看向在乳母懷裡的席小溪,突然覺得疲憊得很。
已出過那麼多事了,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她不想再生任何岔子了——連與赫契的戰争都再不要有,雖然知道戰功于将領而言有多重要,但從私心來說,她甯可席臨川不再立功,隻是平平安安地活着。
宴席散時已近半夜。
見皇帝仍端坐在席,并無先行離開的意思,衆人施罷大禮後便默契地一并向外退去。
席臨川也未離座,一握紅衣的手:“放心。”
“嗯。”紅衣點點頭,帶着乳母、跟着陳夫人一起退出殿外。
偌大的含章殿頃刻之間歸于安靜,宮人們皆安靜無聲,仿似并不存在一般,不說話、也不亂看。
席臨川擡了擡眼,向皇後道:“請姨母先行回長秋宮歇息。”
“臨川!”皇後輕聲一喝,稍一睇皇帝的神色,又續言斥道,“越發沒規矩了,你……”
“皇後先回吧。”皇帝接了話。未看皇後也未看席臨川,手中持着的酒盞緩緩晃了晃,又道,“天色晚了,朕和臨川議完事,直接去宣室殿歇息便是。”
言外之意,在這理應帝後共渡的除夕夜,皇帝并不打算去長秋宮了。
皇後的面色蓦地一僵,怔然地看着他,似乎有些難以相信。皇帝睃了她一眼,又淡聲道:“去吧,别耽擱了,臨川也急着回府。”
皇後又滞了一會兒,終是不得不依言告退。她屈膝一福,而後半個字也沒有地轉身離去。
殿中燈火通明,明黃的光芒映在她紅底袖金色鳳紋的大氅拖尾上,華麗孤傲中有幾許難掩的凄清。
皇帝的目光一直淡看着,直至她跨出殿門才又挪回來,看向席臨川,問他:“怎麼回事?”
“姨母想把臣的女兒扣在宮裡。”席臨川眼眸低垂,平靜道,“臣不能答應。”
“你知道朕不是在問這個。”皇帝有些不耐地微皺眉頭,“她為什麼想把你的女兒扣在宮裡?”
席臨川靜默須臾,将袖中的那本奏章取了出來,行至九階前,一揖。
“呈上來。”皇帝道。即有宦官快步移下,要将他手中的奏章接過。
席臨川卻未松手,滞了一滞,沉然說:“陛下屏退旁人吧。”
皇帝眸色微淩,凝視着他,道了聲“都退下”。
殿中各處的宮人們無聲齊施禮的舉動襯得氣氛更加壓抑,待得他們都退了出去,席臨川稍沉了息,舉步行上九階。
奏章呈上,封皮帶着暗紋的褐色平平無奇。皇帝信手接過,掃他一眼後低頭翻看。
讀了兩頁便又将冊子合上,皇帝未說準與不準,隻問他:“你妻子的意思?”
“不,不是。”席臨川平靜道,“她還不知情。”
皇帝打量了他好一會兒,蓦地一笑:“你不用時時處處擔心朕會遷怒她。”
“……是。”
“但此事,朕不能準。”皇帝又道。
席臨川微怔。
“你為将的時日也不短了,軍中朝中威望皆不低,縱使眼下已無戰事,朕也仍用得上你。”皇帝将話說得很明白,語中微一頓,又說,“你年輕有為,此時若準你辭官,縱使人人都知是你自己的意思,也仍會覺得是朕暗中逼你在先,繼而便可認為朕忌憚将領、忌憚鄭家。若再有人借此加以挑撥,後患無窮。”
“臣明白。”席臨川抱拳一應,平靜道,“但臣……可以讓諸位大人看到一個罪名,足夠免臣官職的罪名。”
皇帝顯然被他這話一驚。
他未有動搖地靜等着回音,心下微微顫着,思緒複雜得不可言述。
那“罪名”是他托席煥從赫契尋來的。在與前世的“紅衣”相遇後,他就注意到她對自己府中的事情清楚得很——連自己和如今的紅衣情投意合都知道,所以想把那身體要回去。
于是他便想得更深了一步,認為她知道的絕不僅是自己府裡的事。
在席煥出征之前,他就已差人去赫契打探過。雖則打聽到的隻是些斷斷續續的消息,但其中仍有大事——比如,有祁川一地的赫契人說,當時曾有巫師花重金找他們幫忙,打聽大夏派去的當細作的舞姬是哪一個。然後又讓他們四下散布假消息,引得赫契王廷即便知道此處有細作也始終找不對人……
席臨川這才恍悟,那時霍予祚與綠袖那麼小心,為什麼祁川的各個舞坊還是被赫契人明裡暗裡地搜查了那麼多次,卻又偏遲遲沒能把他們拎出來。
大概是“紅衣”有意助他一臂,讓他在朝中更順,然後她回來當他的夫人才會更加舒心吧。
然則彼時的各種細由已不重要,席臨川需要的,是能拿得到台面上、足以讓人震驚卻又不足以站穩腳的“證據”。
汗王事後必定徹查過那一衆巫師的事的,還真就大大方方地将搜出的證據交給了席煥。那些證據恰好和他的意,既能讓群臣覺得他通敵、是以有異族巫師助他,但又不妨礙這罪名聽上去子虛烏有——畢竟他這“通敵”之人……既沒幫赫契成事,還一次次把赫契打得落花流水。
丢官而保命,是他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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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間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席臨川靜等着皇帝問他準備了什麼罪名,皇帝卻始終沒有開口。
美酒斟入盞中,皇帝欣賞着酒汁的色澤,又思量了一會兒,道:“各樣罪名的輕重你清楚,朕信你能找到讓朕免你官職的罪狀,但你就不怕一舉失算、或是局勢不如你所想,把命丢了?”
“怕。”席臨川颔首承認,複擡起頭,“但此時,陛下知道罪名是假的。保不住臣,也會保住臣的家人。”
皇帝目光一滞,遂是一笑:“看來你不隻是想去逍遙。”
席臨川未言。
“是因為廢太子的話?”皇帝問道,輕一哂,又說,“朕不會挑一個不明事理的兒子繼位。”
“陛下您自然不會。”席臨川淡笑苦澀,靜了一靜,道,“但目下鄭家……再加上臣和席煥,從軍中到後宮,這股權勢已然太大。陛下您待舅舅和姨母有恩,對臣……臣把陛下當長輩敬重,但這些在旁人眼裡絕非好事。至此已有廢太子嫉恨,再過幾年、幾十年,後果難以估量。”
心緒複雜間,他的話也有些句不達意。皇帝安靜地聽他說完,未置評對錯,隻随意道:“顧慮這麼多,可不像你的性子。”
“對敵軍、對朝中之事,臣從來沒有顧慮。”他坦誠道,“但既娶妻過門,臣不能不為她想。”
初想這事的時候,他也曾覺煩躁,覺得這瞻前顧後的性子連自己都讨厭,還是一貫的潇灑來得爽快。
但仔細一想,若是任由事情發展、直至新君即位後再無可忍、拖累得全家喪命,怕是連投胎轉世也還是會怪自己貪圖這一時“潇灑”。
再者……
席臨川掃了眼皇帝的神色:“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點頭:“說。”
“姨母為執掌宮權,可以忍下心中憤慨撫養廢太子;為讓親生兒子奪位,又可除撫養多年的廢太子。陛下您為人心穩定,亦可忍姨母那麼多事……”
“太‘直言’了。”皇帝忍不住一聲幹笑,卻未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席臨川緩了口氣,又道:“權力之事,可讓人仁,亦可讓人不仁。臣不知若手中之權再大一步,自己會是如何……但不如不知道。”
皇帝笑音微冷,沉吟了片刻:“你這是去意已決?”
“是。”席臨川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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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咽的寒風刮出的聲音有點瘆人。
席臨川踏出殿門,望着黑夜剛舒了口氣,目光就猛地停住。
短暫地滞了一會兒,他快步行下長階,未站穩便急問:“怎麼還沒回去?”
“我讓母親帶泡泡先回去了。”紅衣望着他,夜色中更顯明眸清澈。她有點緊張地打量起他,上上下下地都打量了個遍,“沒事了?”
“嗯。”席臨川點頭,她頓舒口氣。寒夜中,一股白煙十分顯眼。
“……你别凍壞了。”他皺着眉頭将她往鬥篷裡一罩,攬着她朝宮門的方向走去,偏要直白地再問一句,“幹什麼非得等着?”
紅衣美目一翻,知他明知故問,偏就“死鴨子嘴硬”般的不承認:“怕泡泡在車上醒了,太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