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稱病第七日,葉之夜隐隐覺察出不妥。
“近來宮中有什麼不同尋常之事發生嗎?”替葉貴妃請完脈,葉之夜問道。
葉貴妃不知他所指何事,愣了片刻才皺眉道:“沒有,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葉之夜收完藥箱,緩緩坐下分析道:“百裡景雖病了七天,且已經到閉宮不見客的程度,太醫局卻一片祥和,未見負責他的羅生有絲毫的慌張,實在有些蹊跷。”
“興許是病症已經得到控制了吧?”葉貴妃漫不經心道。
“恐怕根本就沒有病吧?”葉之夜悠悠道。
“什麼?”葉貴妃愕然。
“我為了調查百裡景雖的病症,查了羅生的用藥記錄,發現所用的都是些尋常的治療風寒的藥物。”葉之夜聲音一沉,諱莫如深道,“有先太子的教訓在,百裡景雖不可能不知自身的身體狀況被多少人盯着,稍微一個小病都可以鬧得人心惶惶。如果僅僅是小風寒,又何必搞到‘稱病’不上朝不見客的地步?”
葉貴妃經他分析,也意識到不對勁,斂眸問道:“你想讓我查什麼?”
“三件事。”葉之夜伸出三個指頭,“第一,查一查東宮的處理的藥物;第二,讓留在東宮的柳妝交一份近日東宮的人事安排上來;第三……”他頓了頓,看向窗外,“有一件不沾邊但我十分在意的事,需要你查——你替我留意一下玦晏居那邊的動向。”百裡景雖病成這樣,衛茗不可能不為所動。如果百裡景雖安好無虞,想來也不會讓她白白擔心,必定會提前知會她。所以,從衛茗的反應便能探出太子病重的真假。
葉貴妃挑眉,“你想讓我留意‘誰’?”她咬重了“誰”字,透着十分的不滿。
“阿姐你别那麼敏感嘛,”葉之夜舉手投降,“好吧,實話實說,我就是要讓你幫我留意衛茗的動……你别瞪我,我絕對沒有私心!”
“沒有私心還能是為了公事去留意她一個小小宮女?”葉貴妃一臉不信。
“具體緣由我說不上,”葉之夜不便告訴她衛茗與太子殿下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揉了揉挺鼻敷衍,“總之……你照做便是了。”
三日後,調查的結果擺在了葉之夜的面前。
柳妝的信裡面,密密麻麻寫滿東宮最近諸人的動向與工作分配情況,其中特别提到了關信,指出他絲毫沒有憂色,比起尋常甚至更為閑散。
信紙的旁邊,則放置着一包泛着難聞氣味的藥渣。葉之夜仔仔細細檢查完成色,瞧出了端倪。
按照尋常藥罐的大小,一壺藥起碼要喝四五碗,一天之中反複加熱,藥渣在藥汁中早已泡得黑軟腐爛,而眼前的藥渣形狀大多完好,有些看着還很新。想來某些人的表面工作安排下去後,下頭的人偷工減料并沒有按照要求完成。
确認了心頭的猜測後,葉之夜才擡起頭問道:“第三件事呢?”
“你要留意的人不在。”葉貴妃簡短地回答,并不想在衛茗的事情上跟自家弟弟多作糾纏。
葉之夜心頭一跳:“去哪裡了?”
“十多天前告假出宮了。”
“出宮……?”一個念頭忽然從心中升起,“理由呢?”
“據說是老家親人病逝來着,”葉貴妃冷哼,“這丫頭片子可真是了不得,小小宮女竟然也能求動宮令聞香準假回家。聞香也不怕她這一去不歸或者帶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回宮裡來?”
葉之夜站起身,不以為然搖搖頭——恐怕,并非衛茗自請告假出宮的。
宮内外消息隔絕,依着衛茗的女官品級,根本不可能收得到來自千裡之外的老家的信件。而且,正如葉貴妃所言,如果這一切當真是衛茗自己的意思,那麼聞香這個宮令做得未免太大膽了一點。畢竟宮女出逃的事件曆朝曆代層出不窮,衛茗這一去千裡之路,來回至少三個月。誰能預知這三個月她會發生什麼?
進一步講,如果沒有上頭某位大人物的指示,聞香不敢這麼做。
撇開衛茗出宮經過了誰的授意這一點不談,衛茗出宮,太子稱病,這兩點一結合,便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阿姐,”葉之夜勾起嘴角,得出了結論露出自信的笑,“百裡景雖,隻怕已經不在宮裡了。”
***
“也不知宮裡的人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你不在宮裡了。”林果兒托着腮,笑靥靥盯着對桌面帶憂色的太子殿下。
“普通人,興許要一兩個月……”這一兩個月,會慢慢有人開始質疑,開始讨論他的下落,直到越來越多的人懷疑最後一緻肯定他不在宮中的猜測,
“不普通的呢?”林果兒好奇。
“不普通的……例如葉家,大約……現在已經知道了吧。”他透過船艙望出去,日落西斜,這是他離宮後的第十四個傍晚,第五個在水上看到的夕陽。
“他們應該猜不到我們走水路。”林果兒安慰道。
景雖卻搖搖頭:“葉家有個腦子特别好使的人……”即便不喜葉之夜,這麼多年對他的認知也使得他不得不承認這點。
“腦子好使的葉家人?”林果兒眯眼遠目,想到一人:“葉泊……?不對,公子葉泊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她記得,葉家每一代都會出一位天才,因為許久不參政事,她對于這一代葉家的消息一概不知。“好吧,不管他是誰,都得想對策了诶。”
“恐怕葉家會直奔水路追蹤,絲毫不會浪費時間連日追趕。”景雖愁道,“而且我有預感,葉家會直奔杜鵑鎮。屆時可就不妙了……”就算他一路上可以躲避葉家的追趕,恐怕也會在杜鵑鎮遇上攔路堵截的葉家人。
“在這一點上,我無能為力,隻能加派人手保護你。”林果兒無奈地攤手,“好在我娘親出生武林世家,我這就送信給她,讓她派些好手過來。”
“一切拜托了。”因為他的任性妄為,給多少人添了麻煩。但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仍舊會義無反顧追出宮,誓要将衛茗帶回來!
就在這時,艙門忽然打開,虎頭虎腦的林小二探進身子,拍了拍艙壁:“娘親,表哥吃飯啦吃飯啦。”
原本一家四口的飯桌,因為景雖的加入,不得不拼接一桌。景雖坐在最中間,其左乃是林果兒,右側則是林小二。任一一坐在他對面,而任憑則正對林果兒。
這樣的格局,使得一桌人吃飯時的氣氛異常的冷熱分明。
任一一相貌雖随母親林果兒明麗,卻少了幾分林果兒的生動,多了任憑的沉着冷靜與……面癱。平日裡說話做事,也多随父親那般,一針見皿,簡潔明了戳人心。
與之相反,大名林仲禹的林小二則随母親林果兒……活潑開朗話多,有他的時候絕對不會安靜了去。
于是,吃飯的時候便有了一邊挂着冰冷的雪風一邊暖如春光的反差感……
但這樣一頭說話一頭安靜聽的相處方式,卻讓景雖有了“家”的實質感覺。
性格互補,相處和睦,所謂一家人,便是這樣的吧?
夾了口菜,一擡眼,對桌的任一一安靜地聽着林小二誇誇其談,不時露出鄙視的眼神,卻仍舊聽得十分的認真,吃食的動作優雅端莊,端的是大家小姐的風範。
同為林家的長女,母親林花遲出嫁前,是否也是這樣的呢?
一定……還是少了什麼吧?
林淑妃說過,母親林花遲的成長隻有林森一人參與,一直都是寂寞地成長着,到底沒有任一一的幸運,有家人陪伴着。
“不要用充滿緬懷的眼神盯着我。”任一一早已注意到他的注意,隻是等林小二說完了一段,才不慌不忙地挑破。
林小二趕緊轉過身盯向他,哇哇大叫:“啊!你不會是看上我家阿姐了吧!?”
“沒有。”景雖否認得眼也不眨一下。
“林小二,食不言。”任一一大氣沒喘一口,面不改色繼續吃飯。
但經林小二這一提醒,景雖卻不得不開始思考另一件事——當年林家為了局勢,将母親許給了晉平王。如今林家又将踏進朝廷,幹預葉家獨霸政權的格局,是否又會重複當年的曆史,犧牲任一一的婚姻大事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那麼這次的對象……會是他?
一念及此,背脊忽的寒涼,卻在此時,左側的林果兒卻振振有詞道:“就算看上了,也不給!”
景雖松了口氣。
隻聽林果兒又道:“我也不要一一步葉家的後塵。”
“後塵?”景雖疑惑。
對桌的任憑放下筷子,悠悠解釋:“在晏國沿海的淇州,流傳着來源于海對岸的傳說——表親聯姻,生出的小孩要麼天才得很,要麼一身怪病或者癡傻。”
林果兒有默契地接道:“葉家已經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不是嗎?”葉家為了保證皇室始終保持着自家的濃厚皿脈,不停地将自己族内的女兒送進宮。這一代代下來,皇室皿脈裡早流着濃濃的葉家皿。
“原來如此。”景雖恍然大悟。多少年來,葉貴妃始終不放棄地尋找着當年導緻自己兒子癡傻的罪魁禍首。卻不知,原來兇手正是自己與葉家本身。
“或許,葉家的天才便是這麼來的。”任一一聲音清冷地猜測。
“是呢,”林果兒托腮好笑,“為了維持自己的皿脈純淨,枝繁葉茂的大家族自己内部解決,咱們就隻看見那些優秀得不得了的孩子,但這恐怕隻是極少數。更多的……是那些被命運詛咒的孩子,一出生便帶了一身的病痛,一輩子也擺脫不了。家醜不可外揚……葉家自然隻會讓人看到自家的天才孩子。”
林小二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末了老氣橫秋拍了拍景雖的肩:“表哥,你是林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林果兒捂嘴一笑,“舍不得姐姐嫁出去呢?”
“才、才沒有呢!”林小二被逗得滿臉通紅,辯解道:“我的意思是……是說,表哥如果是葉家的孩子,興許也是傻子了!”說完還頗覺得有理地點了點頭:“嗯,是這樣的!”
“你們姐弟感情好,我又沒笑你。”林果兒逗完兒子,重新拾起筷子,剛剛夾起菜,又想起什麼看向景雖:“說起姐姐……我忽然想起點東西。你一會兒跟我去一下書房。”
“嗯……?好……”
晚飯後,景雖随林果兒來到放文房四寶的房間。
一進屋,林果兒便一步紮進了那一堆畫卷中,翻箱倒櫃一般尋找,嘴裡還念念有詞:“我記得……特意為你帶出來了……啊!找到了!”隻見她站起來轉過身,懷中已抱着兩卷畫,一一遞給他。
景雖茫然地展開其中一幅,一個笑呵呵的嬰孩映入眼簾。不得不說,林果兒不愧是畫尊大賽的萬年第二,丹青一絕,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快要從畫中跳出來一般活靈活現。
“這是……?”遞給他這個孩子的活像,一定是她的用意在裡頭。
“你啊。”林果兒指着他,“你滿百日的時候,長姐特意讓我畫的。”說着她美眸一眯,伸指戳了戳景雖的臉頰,“那會兒也是這樣戳你,然後你就‘咯咯’地跟我樂呵,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把最好的掏給你。”
景雖又瞅了一眼畫卷上的嬰孩,一臉懷疑:“我不覺得被你戳有什麼好樂的……”
“真是變得一點都不可愛了呢。”林果兒順勢捏了一把大晏國太子殿下的耳朵,“小時候多愛笑來着……喏,看下一幅吧。”
下一卷展開,景雖心頭微顫,指尖抖了抖。
畫上的女子依舊年輕,靜靜地坐在樹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端莊典雅地微笑着,落英缤紛,眉目如畫,在景雖眼裡,竟暈出一股子身臨其境的夢幻。
“長姐十八歲生辰時替她畫的。”林果兒介紹,“你家娘親平日裡笑得極少,見着我們十分拘謹,你不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逗她一笑。趕緊就給畫下來了!”語罷眉梢一挑,頗是自許,“拿着吧,留作紀念也好。”
“好……好。”緊緊抱入懷中。
“明日用林家最快的‘千裡舟’送你,希望能甩開葉家的追趕。”
千裡舟,以精巧的設計與快速為名,顧名思義,若順風順水便可日行千裡。
景雖愣了愣,心頭升起一股不祥,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懷中的畫,“那麼……這畫,請果姨暫替我保管一下吧。”
“怎麼了?”林果兒不解。
“不想它們有閃失。”景雖抿了抿唇,看向遠方。他有預感,他們的一舉一動已經被盯上了。
但換一搜船,倒可以暫保林家四人不被牽連進來。
“今晚船會靠岸,你收拾收拾。”林果兒随手撈起一直擺放在角落裡,與整個書房的氣質格格不入的關刀,往肩上一扛,“走吧,明天開始我送你。”
林果兒說到做到,次日果然攜景雖與自家夫君與子女分道揚镳,帶着幾個好手踏上了去往杜鵑鎮的千裡舟。
“相公會把一一和小二送到我娘親那邊。我娘親乃是淇州鎮海山莊的大小姐,她得了消息,自會派人過來接應,”林果兒解釋道,“這段時日,你隻需在杜鵑鎮等着便好。”
“也好。”景雖點點頭。
林家既然決定來蹚渾水,任一一和林小二能避到安全之地那是最好。
“希望這一路不停歇地趕路能搶在他們前頭部署一切。”林果兒遠眺江邊青山,警惕着四周的動靜,“當然,最重要的是把你安全送到。”
“到底要怎樣,他們才會可能超過我們?”景雖不解。畢竟這一路上順水而下,路上亦沒耽擱,應當是最快捷的一種方式。
“快馬加鞭,連夜趕……”林果兒托腮沉吟,“再加上輕功超近路的話……興許能跟我們同時抵達。”
“萬一他們當真趕上了,”景雖拍了拍船闆,“如果我是他們,我會選擇将此船戳穿。”
“别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好麼!”林果兒哭笑不得嗔了他一眼。
“我隻是做假設。還是防着點為好。”景雖沉穩道,“果姨會水麼?”
“會……吧。”林果兒自認在水裡憋個把時辰的氣沒問題,總之是淹不死的,“你呢?”
景雖點點頭。“母親從前特意訓練過我。”當然,僅限于很短距離的劃水,他從前也沒有在江河裡頭凫水的經曆。
“那就好。”林果兒不疑有它,轉過身指着對面的青山道:“轉過這座山,就是杜鵑鎮了。”
景雖心跳猛地加速,握起拳頭聚精會神地期待着那一座山之後的景色。
千裡舟搭着風,在水上輕快地飄着,山回路轉,小鎮初露一角。日光下,水波潋滟,錯落房頂的瓦片在陽光下躍動着奪目的光芒,成了這座小鎮的初印象。
就在這迷人的景色初綻芳華時,林果兒神色卻忽的一變,撈起了角落裡的關刀,護在他身前,低喃:“可真是烏鴉嘴。”
景雖跟着斂神,“來了?”
林果兒跺了跺腳:“戳洞來了。”
她話音剛落,隻聽“哐當”兩聲,船身跟着一斜,大量的水流湧進艙内。緊接着,船外幾聲“噗通”落水聲接二連三響起!
水上又恢複了詭異的平靜,好似一切不曾發生。林果兒背着關刀,任水沒過膝蓋,豎耳警惕。
不一會兒,甲闆上爬上個林家的侍衛,淌着水跑進船艙禀道:“來了四人,已擊斃兩人。但這船恐怕……”
“現在下水反倒正中他們的下懷,不如就在這裡等。他們還會回來的……”隻聽林果兒話音剛落,平靜的水面倏地鑽出兩人,一飛沖天,刀光四濺,直直朝艙内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林果兒旋身一扭,關刀架出!生生擋住了其中一人的殺招!
“郭四,拖住他們,别讓他們下水!”林果兒大喝,“景雖下水!”船已被戳洞,遲早會沉,船艙狹窄,景雖在之中随時可能被敵人挾持甚至傷害,自亂陣腳,反倒是水裡更安全。
景雖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低低喊了聲“萬加小心”,便飛快地推開身後的窗戶,噗通鑽入水中。
江水透涼,好在是夏天,并不徹骨。但不幸的是,此時恰好是微州的雨季,碧江的水流十分的湍急。景雖在水裡撲騰了好一會兒,總算鑽出了腦袋,還未看清自己身在何處,不遠處的千裡舟完全地沉沒,掀起一個大浪,鋪天蓋地朝他撲過來!
水……到處都是水……
絲毫沒有喘息的空餘。
任憑他用力掙紮,江水仿佛一雙大掌,将他牢牢禁锢。
他果然……還是太天真了麼?以為在池塘裡能撲騰幾下便是會水,卻不想在滔滔江河面前,他是何等的渺小無力……
然而,就在意識幾近模糊時,一雙柔掌倏地從身後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