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一)
在餘禮白還在萬魔之門前,季鐮也還在不辭辛苦地劈水的時候,淵山上正戰況激烈。
彼時未到正午,長淵劍尚未重出世,淵山的劍修們和魔物魔修們正打得難舍難分。
也是明白長淵劍出世的時刻不遠,魔物們的進攻越發悍不畏死,整座山上都是滾滾的黑煙,聖潔無比的雪峰上的白雪早就化為肮髒的黑泥,寒風呼嘯着卷着黑霧,冰冷刺骨又魔氣襲人的雙重攻擊下,哪怕是早就習慣山上氣候的劍修們稍稍受到影響。
這影響的後果就是,此刻的戰線已經逼近大劍爐。
刀劍交加法術爆炸的聲音不絕于耳,劍修們一邊拼着命的試圖将戰線壓回去,一邊膽戰心驚地偷偷瞄着大劍爐的門。
千斤重的黑鐵門内似乎什麼都沒有傳出來。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劍門的弟子們提心吊膽地想。
若是今日一個沒有弄好搞得功虧一篑了,長淵劍事小,劍主事大。
老天爺就算是看在他們門主守了五百年的活寡也一定要保佑成功啊。
弟子們格外真誠純粹的祈盼顧十三并不知曉,大劍爐的鐵門一如他們所想地那樣隔音防震,劍爐中的顧十三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從玄妙的境地中退出的顧門主舉起的拳頭停在半空中,他迷茫地眨眨眼,一滴汗水還沒有從他的眼睫毛上滴下來就被劍爐裡的高溫蒸發。
“哈……”
男人深深地,像是要将整個身體中的空氣排出去一般的吐氣。
在他面前,主體的劍身已經大緻完成了。
……應該是完成了吧?
顧十三有些不确定地想。
主要是,現在他面前的這個,實在是不太像一把劍。
中華國神兵譜的前三位,其實沒有太多實力上的差别,對于三尺天、紫微和長淵來說,決定它們排位的其實是在凡人間的名氣。
而世人們也皆知,三尺天為赤金色,紫微蒼白,長淵乃是玄黑。
顧十三看着面前這個簡直不像是他手中打造出來的漆黑……東西,一時間覺得自己不能言語。
哪怕是心智堅定如他也不由地冷汗涔涔想眼前的這……東西被他一個錯手打壞了現在他該怎麼辦?會被赫連大巫找麻煩麼?
好在他很快鎮定下來,伸手想要撫摸上長淵劍。
漆黑的鐵塊邊緣還帶着紅日一般的赤色,剛從火焰上拿開,顧十三指尖還未觸及到長淵時便已經感覺到那駭人的溫度。
他頓了頓,義無反顧地握上。
一股肉類烤焦的氣味立刻在劍爐中蔓延開。
顧十三皺了皺眉。
他的手其實早就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哪怕有法力的防護,直接以手作為打劍的錘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他這個行為持續的時間不是一小會兒,而是整整一年。
雙手的手背皿肉模糊,一根根手指的關節都露出森森白骨,更有傷口邊緣更有焦黑的地方和大片大片鼓脹的皿泡,作為一名從來都愛惜用手的劍修,光是現在這樣短暫的一瞥都讓他感覺強迫症要發作了。
這不是重點。
顧十三強行将視線從自己的手上移動到“長淵劍”上。
劍身姿态優雅,線條弧度完美無缺,每一處細節都漂亮得讓人顫抖。
就連細微的片片羽毛的形狀都被刻畫地活靈活現,小巧的才比大拇指打上一圈的腦袋更是嬌俏可愛,鳥喙從前端探出,尖尖的,光滑的線條讓人不禁想要撫摸一下。
是不是覺得形容詞不對。
當然了。
因為顧十三面前被他重新打造出來的長淵劍,就是一隻小鳥兒的雕像。
鳥兒的幾枚尾翎足有五尺長,挺拔筆直,糾纏重疊,末端鋒利尖銳,以顧十三的眼光來看也覺得将這鳥兒像當做劍用也未嘗不可。
問題是……這本來就是一把劍啊!
顧大門主覺得他的心情幾乎是崩潰的。
發生了什麼鬼?!
……好吧他知道這是什麼鬼……什麼東西,但是他想要打造出來的難不成不是長淵劍嗎?就算他的确非常想念少爺也不至于犯這種烏龍吧。
顧十三認得這雕像。
當初夏平安被朝廷下旨剝奪爵位正是用的這樣一個理由。
身負妖皿,玷辱皇室。
最後的長淵劍主,夏平安,乃是大妖和人類之子。
而那位老夫人,據說是隻鳥。
顧十三沒有見過老夫人,山城幾乎沒有人見過她,他們隻知道遠西公突然大婚,然後傳出消息說夫人有孕,早産,病逝,快速得仿佛飛速消逝的一個夢。
但是她生下的夏平安,除開身體羸弱以外,沒有半點不尋常……非人的地方。
顧十三眼神暗了暗,舉起長淵劍。
還差一點沒有完成,他想。
他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劍身,最後停在鳥兒的頭部。
沒有眼睛。
***
五百年前。
淵山戰況越急。
遠西公手下有一隻名為淵山軍的軍隊,乃是從太.祖時就留下的編制,目的是為了守衛萬魔之門,防止魔物逃脫。
夏平安死後,大部分山城百姓被遣走,但是這些将士們還是留下來了,稱為淵山劍門第一批弟子。
曾經赫連大巫的封印有些太給力,五百年中就沒有出過什麼問題,相比于偶爾還要與西洋蠻人偶爾交戰的其他護國衛,從建立初始至今,淵山軍幾乎沒有經曆過戰事。
從前有士兵覺得沒有戰事實在太可惜,男子漢生當建功立業。
現在……他們知道自己的無知了,但是已經被撕碎的安□□活并不是後悔便能換回來的。
山城将毀。
城牆倒塌大半,城中為世人稱道的精妙雲梯在戰火中毀壞,顧十三收回自己看向窗外雲霧中的視線,注意力返回到面前的折子上。
他恍恍惚惚盯着面前的紙張,上面用黑墨潦草寫上的字一會兒花開一會兒又凝聚,直到半炷香都燒完,他才發現剛才那麼久他竟然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壓力,焦躁。
恐懼,不安。
種種情緒将他環繞在其中,遮蔽他的思維讓他變成了一個眼瞎耳聾的廢人。
他顫抖地拿起折子,結果手一抖,折子直接從他手指間摔下。
好沒用啊他。
顧十三靜坐在屋内默默想。
答應保護好少爺,少爺死了。
至少要替少爺保護好山城,山城就要毀了。
這麼沒用的他真不知道還活在這個世上幹什麼,早點死了就好了。
……現在死了,還能見到少爺嗎?
這個疑問讓顧十三渾身發冷發顫,他的手虛虛在半空中抓了幾下,手中沒有任何實感隻能感覺到一片空無的不安定他最後下意識放下手握住配在腰間的劍。
冰冷的觸感稍稍喚回顧十三的神智,他将腰間的劍□□,目光流轉,似乎在看着劍,似乎又沒有。
劍:“……”
劍,或者說燒火棍模樣的劍胚醜陋無比,若是讓其他人見到一定會疑惑顧十三是從哪裡找來的這種東西。
“到最後都沒有将你打磨成劍啊。”顧十三突然說。
室内沒有其他人,看模樣,顧十三是在和劍說話。
“……”劍。
“真是可惜了,”顧十三說,“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我就覺得你能夠打造出舉世無雙的好劍,結果到最後卻還是讓你以這個模樣存在于世,說不定你要恨我。”
“……”
一室寂靜,劍不會說話。
“他要是也恨我就好了,不過……他死前幾乎都沒有想起我來吧,就算是随身的親近仆人,也不過是個仆人而已啊。”
顧十三的話題突然轉向另一方面,一直聽着他心裡話的劍覺得有些尴尬。
好在這樣的真情流露不過幾瞬,一戰士沒有敲門直直進入屋内,沒有見到人就大吼。
“門主!最後一道防線破了!”
聞言顧十三眉頭一皺,放下劍胚,從一邊的架子上拿起另一把已經開刃的寶劍。
“門主!”
那位老大粗将士滿眼都是淚光,他手中也有一把劍,卻是一把斷劍,顯然是在剛才的戰鬥中支持不住損壞了,但是他沒有在意,“門主,山城……”
“怕什麼呢,”顧十三已經恢複往常的淡定模樣,“山城就算要毀,也是在我死後。”
他說完,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似乎不太好,看着老将士的淚眼汪汪,隻能招呼一聲,“走吧。”
室内隻留下一柄劍胚。
明明沒有任何活物存在,但是屋中突然響起一聲歎息。
【傻瓜啊……】
【你不比他傻?】
【……大巫長年累月呆在長淵劍中,沒有聽過别人說遠西公世子聰慧麼?】
【你父親一個人的時候倒是常常感慨。】
【……】
【如何?】
【……您之前說的,我答應了。】
【那好,多謝。】
【不,該是我感謝您才是】
神魂之間的交流無聲無息,也極為迅速,很快将事情商量好,被放在桌上的平凡無奇燒火棍突然發出光芒。
【後輩啊,借我你妖皿一用。】
這句話才說完,劍胚如同一灘水般散開,片刻之後,一隻烏漆墨黑的小鳥兒從窗邊探出頭,叽叽叫了兩聲,振翅高飛。
它的尾翎筆直如劍,邊緣閃爍着鋒芒,一路穿過山間雲霧,飛進戰場。
【以身化鎮,你以後會不會醒來,可就是說不定的事情了。】
【大巫給出這個方法,不就是想要讓我這麼做嗎?為何此刻又關心起我來了?】
【這倒是,那就不多說。】
交流完最後一句,小鳥兒已經飛到淵海海邊,它在空中盤繞幾圈,看着無數魔物從海中湧出,奔向淵山開始厮殺,而海中高聳的巨大拱門後,還有源源不斷的魔物在等待着出來。
淵山的防線一破,從此魔物們入侵凡間便是一馬平川,不受阻礙。
小鳥兒将這一幕盡收眼底,它拍打雙翼,停在半空中,吸氣。
那聲嘹亮鳥啼響起的時候,所有人手中的劍齊齊震動,同時發出清越的劍鳴。
正要砍下一直魔物的腦袋的顧十三動作一頓,他身邊無數虛影從倒下的戰士們的身體中沖出來,戰死的英靈帶着他們的劍一同沖上九霄。
顧十三昂起頭,望向那隻正盯着他的小鳥。
好熟悉,好熟悉的目光。
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覺。
他蹒跚地往前走了一步,喃喃道:“少爺?”
話音未落,那隻鳥兒在半空中變化着形狀,一隻分外眼熟的燒火棍出現在他眼前。
那些已死将士們的殘劍斷劍将未成的劍胚環繞在其中,就在升起的朝陽中,順着金色的陽光向着海面落下。
第二聲鳥鳴終于遲遲響起。
萬魔之門被無形的力量推壓,硬生生被關得隻剩下一線縫隙,顧十三看着猛然落下得劍胚,一點靈光在腦中一閃,明白了發生何事。
“等等……”他徒勞地伸出手,“不――!”
留在他視野最後,是劍胚上方的虛影投向他的眼神。
然後,魔封重固,四海升平。
***
顧十三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了。
竭力從已經快要幹枯的經脈中擠出最後一滴法力,法力逼着精皿從指間冒出,他顫抖地伸出手,将那一點精皿點在應該是小鳥兒眼睛的部位。
左邊,右邊。
黑鐵的鳥像上,多出兩枚紅寶石般的眼珠。
就在顧十三擡起手的那一刻,他清晰地聽到了從鳥像中傳出的心跳聲。
沉睡已久的夏平安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他毫無陰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