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幻城(六)
鎮中聽不到水晶廟中的呼喊,隻聽到一聲歎息。
季鐮正準備入睡。
他已經換上了寬松的中華國式睡衣,頭發帶着将幹未幹的水汽,才吹滅火燭摸索着上床,就聽到那一聲歎息。
極為柔軟,又極為遙遠。
若是平常,他一定能夠察覺到詭異之處,但是此刻,歎息聲中的疲憊像是一汪溫水一樣包圍了他,将他帶着倦意的身軀拉扯沉下,溫柔的撫慰他,輕輕替他合上了雙眼。
他幾乎是被這聲歎息催促着入睡了。
季府中的另外兩人和他的遭遇一模一樣,哪怕是功力深厚的紫衣道人也不過是強捱片刻便一頭暈睡過去,再往季府外看,鎮中人家裡星星點點的燈火都靜悄悄的熄滅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整個白河鎮,仿佛陷入死域一般。
鎮外,察覺到不對的斥候回過頭,正好見到那位和樓大少有三分相似的樓家左前鋒站在他身後,手上拿着一副千裡眼,正對着望。
“左前鋒将軍,”斥候說,“小人覺得,此地有些不對。”
左前鋒嘴角抽搐。
當然不對了,這才什麼時辰,怎麼整個白河鎮就一齊熄滅燈火了呢?
被金子砸到肩膀一時間劍都拿不起來的左前鋒覺得,要攻進白河鎮,自己的人手恐怕有些不夠。
說實話,他現在也沒有什麼人手,跟在他身後将白河鎮包圍起來的,都是他匆匆搖醒的陷入幻境的士兵,也是幸好那位水神不知為何沒有将整個幻境演化完畢,而另一位季少俠也沒有對着他們下死手,但是就算如此,他現在能夠用上的人手也不足出發時的一半。
在瓊林省和那位水神對上不是一個好主意,更别說在白河鎮了。
也不知道白河水神怎麼做到的,按理來說,神明的實力不應該和他們得到的香火持平麼?他見過幾個神名傳于整個中華國的神明,哪一個的信徒不比這隻有白河鎮幾百戶人家信仰的水神多一些,卻沒有一個能夠比得上他的威勢。
“左前鋒将軍,”斥候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還進攻嗎?”
“醒神符分發完畢了嗎?”左前鋒沒有回答斥候的話,而是問出另一個問題,他之前就是靠着這符才從幻境中勉強掙脫出來。
“每個兄弟都分了一張,”發符的人返回,回到,“都叫他們貼在心口,若是進入那水神的幻境,應該能夠起一點效用。”
“希望吧。”左前鋒說。
醒神符在之前也是每人都配上了的,到最後掙脫幻境的卻隻有他一個,什麼效用,也隻能在心中給自己點安慰罷了。
“準備工作也隻有這些,再拖下去,降低的隻有士氣,”左前鋒說,“開始吧。”
接着他話尾的卻是斥候的一聲驚呼。
“将軍你看!”
斥候指着白河鎮。
不久前所有燈光都熄滅的小鎮上突然燃起數不勝數的蠟燭,一隻隻蠟燭漂浮在半空中,照亮了鎮上每一寸角落。
左前鋒趕緊舉起千裡眼對着這些燭火望去。
小小水晶鏡片中,那些蠟燭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染上了黑白灰三色,黑色的在最底部,往上過渡到灰色又過渡到白色,一隻隻長短不一,燭火的大小也不一,粗略一看,竟然也有一千之多。
那白河水神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竟然搗鼓出了這麼大的仗勢。
“将軍!”斥候又喊,這回是對着他身後,“燭火!”
竟然給人反包圍了?!左前鋒震驚想,急忙回過頭,順着斥候指的方向望過去。
夜色下幽森的叢林間,果然冒出幾點微弱如同星芒的燭火,說如同星芒不是因為别的,而是因為那燭火正像流星一般,從遠至近,飛馳而過,乍看還在天邊,再一眨眼,就已經奔到了眼前。
所有人:!!!
隊伍中馬上騷亂起來,人人都流下冷汗嚴陣以待,片刻之後,一道人影從林間沖出,不畏刀劍直直向他們撞過來。
為首的士兵下意識就橫刀砍下去,卻被沖出來的人用手抓住了。
不,與其說是手,還不如叫爪子。
一隻漆黑的爪子。
沖出來的人看起來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男人,打零工小百姓慣常的打扮,卻膚色發青發紫,一雙眼睛中的眼珠子縮成針尖大小,乍一看更像是大片眼白沒有眼珠,對上眼簡直會把人給吓死。
但是更吓人的是,男人一雙手從手肘往下變為漆黑,更是長出了鱗片和鋒利的長指甲,活脫脫一個惡鬼的形象。
而衆人之前看到的燭光,是一根漂浮在男人頭頂的蠟燭發出的,這根蠟燭和左前鋒從千裡眼中看到的一樣,都是下黑上白,呈三色。
也不知道為什麼,從見到這怪物的第一眼,所有人都吓得打氣也不敢出一下,仿佛看到了老鷹的兔子。
他們心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個念頭。
不可靠近,是天敵。
好在左前鋒是靠着意志力能從餘禮白幻境中掙脫的角色,首先反映過來,也不管被金子砸得發痛的肩膀,抽出劍來大步向前。
“還愣着幹什麼,”他喊,“先解決了再說!”
衆人被驚醒,攻擊紛紛招呼上去,卻不知道為什麼,怪物不過一雙手堅硬些,其他地方和常人沒有什麼不同,衆人一通亂打就将他斃命了。
但是那蠟燭卻在怪物死後,一溜煙的飄向白河鎮,他們就是想攔也沒攔到。
很快,包圍圈的其他地方也傳來消息,他們也都遇上了相同的事情,隻不過遇到的怪物有些是長了一雙怪手,有些是腿比大象的還粗,還有一些竟然腦袋隻是個骷顱,大部分都被士兵們殺死,也有一個突破重圍跑進了白河鎮。
士兵們面面相觑,最後一齊看向最高長官左前鋒。
左前鋒沉吟,種種怪事讓他實在是不敢下命令了,隻能吩咐道,“上報大将軍。”
***
比起樓家士兵的包圍圈更内一些,一顆顆寶珠在地下悄無聲息地放着光芒,寶珠之間有絲線相連,正好連成一個圈,将白河鎮包圍在裡面。
白河中,水面的水神廟和水下的水晶廟互為倒影,餘禮白披頭散發站在屋頂,搖搖望着天邊。
就在剛才,最後一隻蠟燭已經回歸了白河鎮。
每位神将各守着一枚寶珠,而神差們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圓形,手持着香,默聲念咒。
他将衣袖挽起,捏出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指決,緩慢又悠長地吸氣。
刹那,整條白河化為水汽騰身而起,白茫茫的水汽竟然随着他這樣一吸,全部被他吞入腹中。
在沒有停歇的咒聲中,餘禮白頓了頓,又輕輕的将氣呼出來。
從他嘴中吐出的氣飄上天空,變為烏雲遮蔽星月,片刻之後,細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若能從天空俯瞰,就會發現這連綿的烏雲規規矩矩地攤開成了一個圓,圓的邊緣,正好和地下的寶珠線圈遙遙相對,而那不斷落下的雨絲就将兩者相連,鋪天蓋地,仿佛是一個囚籠。
雨絲就是囚籠的欄杆。
白河鎮内外,已經是兩種地域,互不相幹。
第一步已經完成,接下來的準備,至少要等半日。
念咒的神差們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他們為了這一天已經等待了五百年,不論準備得再怎麼充分,事情臨頭,該緊張的還是緊張。
倒是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會出一些差錯的水君大人這一回也能這樣順利地将整件事情操持下來,簡直是讓人不敢相信,比黃河水清還要稀奇。
龜丞相慢騰騰爬上水神廟的屋頂。
“水君大人,您不暫時休息一下嗎?”
幾個小時中竟然沉穩許多的餘禮白揮揮手。
“丞相去休息吧,本君想看看日出。”
龜丞相無奈的歎口氣,他跟了水君大人五百年,從前也埋怨過他隻會傻樂,但是今晚水君大人沒有傻樂了,他的心倒是抽起來了。
當年衆人戲口将水君大人和季少爺之間的契約稱為婚契,沒想到兩人竟然真的生出感情來了,隻能說是老天弄人。
這隻幫不上忙的老烏龜隻能慢騰騰地又下了屋頂。
餘禮白眼神虛無的望着天邊。
以他望着的正西方這個方向,是絕對看不到日出的。
不過他之前說的看日出不過是托詞而已,餘禮白也沒有真的想要看日出。
隻有一天了,他望着這天地囚籠,想到。
***
雖然餘禮白望的方向不對,但是太陽還是會正常升起來的。
今天季府第一個起床的是裴吉。
這不是平常的事情,小孩常常是睡到九十點才被自家兄長掀被子趕起來。
他迷迷糊糊洗漱完,就發現又下雨了。
今天他至少是不用擔心太陽了嘛……不過還是得打傘。
裴吉從自己已經能用幾櫃的量詞來形容的傘具中挑了一把,見到家中另外兩人難得沒有起來,決定給他們去買早飯。
阿白說早上市場的東西比較新鮮,正好可以給自己買點零嘴。
他在心中算着手上的錢,出門才拐歪就撞見了樓二少。
“小樓早……”
“别說話!”
光是言語上的制止還不夠,樓清泷整個人撲過來捂住他的嘴,拉着他藏在牆角後才松開。
“怎麼了?”被他吓到的裴吉問。
樓清泷氣喘籲籲,指了指外面。
裴吉看看他,又将頭探出牆角。
幾秒後,他縮回頭,揉了揉眼睛,又探出頭看。
皿族幼崽整個人都僵硬了。
特麼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鎮民們,為什麼人人頭頂都飄着一根蠟燭,而且身體有一部分都變得稀奇古怪!
皿祖在上,難不成白河鎮的鎮民都有獸人皿統?!
裴吉心中一時間什麼亂糟糟的念頭都冒了出來,不過他很快就當機立斷,拉着身體弱還在一邊喘氣的樓清泷奔回季府。
“天啦哥哥!”男孩大叫,“大事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