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長夢(七)
“呼風來兮――呼雨來兮――”
“流水潺潺――元一授兮――”
大巫的舞,是對世界之道的诠釋,一舉一動都引動着天地靈氣,随着赫連束手中祭刀揮動着七彩絲線編織而成的刀穗,種種異象從已經不被人注意到的溪谷中一一閃現。
“白鯉甩尾――甘露降兮――”
“朝華草木――春秋去兮――”
潮濕水汽陡然凝聚,溪谷中細雨落下,碎石灘上充盈着漿液的嫩綠幼苗抽條生長,水靈之氣的漣漪和木靈之氣的藤蔓光影交織,花開花落,結實落果,短短一瞬間,小溪已經有擴大為河流的趨勢,更有植物腐朽化作的土地滋養着生命。
無聲的喧嚣中,山林裡被之前的動靜吓住的小動物們探出頭猛瞧。
“神明已成――神位固兮――”
随着最後拖得長長有低低的聲調,祭刀緩慢揮下,沒有開刃的刀刃正對着餘白河屍體上一條不住拍打尾巴想要掙紮跳起的魚。
迅速漲起的溪水會快将這條魚淹沒了。
餘白河:“……”
等等!給點時間讓他緩沖一下啊!
赫連束雙眼是緊緊閉住的,他左右看看,又橫着切一刀。
無形的手将河道擴寬,托高,樹林從溪谷上方迅速地覆蓋下來,很快将此處變為和其他地方别無二至的無人密林。
不過幾步就将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變為後來蜿蜒流動,可在大江支流中派上前三的白河,已經将雛形奠定好的赫連束看着水中一動不動的白鯉魚,心中不可避免地擔憂起來。
他手中拿着的并不是三尺天,更何況成神的艱險,并不是他唱唱歌就能解決的。
大巫在細雨中靜靜站着,突然說:“你在一邊看了好久,不說說什麼嗎?”
周圍空無一人。
赫連束向着一個方向轉過頭,勾起嘴角。
他相貌平常,隻有一雙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不過現在他的眼睛是閉着的。這一笑又是兩說,赫連束的笑容淺淺,偏偏能傳達給旁觀者仿佛滿世界的花都開了一樣的感受。
能把餘白河哄騙住,也是需要一些功底的。
“和我一樣,并不存于此世之人,不出來打聲招呼嗎?”
“……大巫神通莫測。”季鐮說。
兩個相隔千年的人對望。
“呵,”赫連束以袖掩嘴,他之前在餘白河面前的呆愣模樣已經完全不見了,“紅鸾……原來是這樣啊。”
表示聽不懂這位在說什麼的季鐮一張臉陰沉地可怕,“大巫神機妙算。”
現在這個結果,隻能說是赫連束算計出來的。
“你隻會說這些?”
“……”
還需要說什麼,餘禮白可是被你騙的團團轉啊。
季鐮往前一步,雖然不能拿出鐮刀,整個人卻像拔出刀鞘的利刀一樣鋒芒畢露,“晚輩不知長淵劍多重要,也不知道大巫為何和魔一起居于劍鞘之中,晚輩隻知道一件事情,看大巫對于那些人性命不屑一顧,幾億的百姓在大巫眼中也不過是數字而已吧。”
“當然可不是隻是數字,他們都是大夏的子民啊。”赫連束說,“我愛着他們,就像天地愛着我一樣。”
季鐮:“……”
一股變态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過孰輕孰重,”赫連束補充,“是要較量一番的。”
“你到底是什麼?”季鐮問。
“我是赫連束,大夏的大巫,已經死了五百年,若說身份,就是這樣簡單而已。”
“……哦。”
“……”
這個年輕人……
赫連束腦中才冒出半截話來,那邊季鐮已經一言不發徑直沖上,一拳直襲面門。
呃、呃呃?
青年的動作如同閃電,瞬間越過幾丈遠,大巫的反應也不慢,但是幽魂沒長腿飄不快,更别說他還是個虛體,赫連束才邁出一步,季鐮的拳頭已經跟着移動,轉眼到了眼前。
這一拳真是毫不留情,完全沒有因為對方身份而稍稍放輕一點。
當然了,對于季鐮這種幾乎不太将曆史常識當回事的人而言,赫連束的身份也起不了什麼威懾作用。
這一拳卻什麼也沒有接觸到,直接從大巫體中穿了過去。
面對這樣的結果季鐮沒有半點意外,他一招緊接一招,快速揮舞的拳頭甚至帶出割裂空氣的風刃。
“巫仆。”赫連束說,“伊洛絲……姐姐的鐮刀。”
他伸出一隻手指。
應該同樣穿過季鐮軀體的手指正好抵在拳頭上。
“這樣啊,是五百年後的來客啊。”
纖細的手指和有力的拳頭相持不下,對比分外詭異。
季鐮寸進不得。
“那就去陪你的巫一起吧。”
大巫猛地爆發出讓人驚異的力量,将季鐮推向水中。
墜入水中之前,季鐮眼前的隻有赫連束陡然放松下來的笑容。
***
又一條河流。
記憶之河。
平靜的,緩慢流動地記憶之河突然波動起來,宛若鏡面的水面上蕩漾起陣陣漣漪,奇色異彩的河水流過,陡然掀起驚濤駭浪。
大巫漂浮在餘禮白的記憶之上,微微颌首,轉身消失。
很快,另一個人從河水中浮起來。
季鐮掐住自己的喉嚨想把喝下去的水咳出去。
同時他發現這不是剛才的那條河。
他稍稍緩了一口氣,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身處的并不是什麼河,圍繞在他周圍的也并不是什麼水,而是一片片快速變幻的畫面。
遙遙望去,一張接着一張的畫面連續不斷,綿延到黑暗深處,看不到頭也望不見尾。
這是餘禮白五百年的記憶之河,漫長到蒼老。
季鐮伸手,在身前的畫面上點了一下。
立刻有聲音傳出來。
說話者是一個白須老人,“請水君以幻術束縛這些冤魂,魔染之魂不歸冥土,若仍由它們飄蕩下去,恐怕又會成為新魔。”
雲霧缭繞中,一身神袍的餘禮白出現在老者對面。
他看上去完全沒有為人時溫和地模樣,爍爍金瞳如同一灘融化的金液,語氣冰冷,“這是本君答應你們的最後一件事情。”
“往後我等自然不會勞煩水君。”
“呵呵。”
餘禮白皮笑肉不笑,駕着雲霧站在他的屬域――從前的無名小溪,而今的白河之上,捏指施法。
籠罩河面的水霧受法力指引彙集到岸邊的空地上,霧中逐漸出現一座城鎮,在月色下似假似真。
一千隻黑白參半的蠟燭送入城中,霧氣迅速裹上,化作一個個人影。
老人下拜。
“水君大德。”
施完法的餘禮白一甩長袖,毫不客氣道:“快滾!”
畫面也滾動起來,不知道其中跳躍多少時間,再一次響起的聲音變為一個季鐮覺得隐約熟悉的年輕女聲。
“無論您要什麼都可以,請求水君收留我腹中的孩子。”面色蒼白的女人跪在水神廟中,懇求道。
……母親。
和餘禮白。
“本君要個孩子做什麼?”
高高在上一身神袍的餘禮白這句話說得甚是默然。
感覺到餘禮白話中的冷漠季鐮竟然覺得自己要欣慰地哭出來。
終于沒有聽到别人求什麼事情就答應下來了。
“我聽聞水君一直想要找天一道的麻煩,卻苦于亡者之身不能完美與您的神魂相合,我願意獻上的我的孩子,供您驅使,為您座下行走,若是能從嬰兒開始便與您簽訂契約,融合度應該會很好吧。”季夫人應答得很冷靜。
“大巫天宮,天一道,道和派和機變門沆瀣一氣,丹人谷淵山劍門不管中原事務,偌大一個中華國,也隻有您能夠庇佑我與我兒。”
“所以?”
“水君,真的不想報複天一道嗎?”
畫面再變。
“特麼為了你兒子本君把自己都賠進去了!”
餘禮白完全沒先前一副威嚴凜然的模樣,或者說他已經在季夫人面前暴露出了他不靠譜的真面目,水神大人一副被奪走貞操樣子的嘤嘤嘤嘤,成功讓剛從鬼門關歸來的産婦暴躁将他趕出門。
水神大人逗弄懷中膚色青紫看起來似乎快要斷氣的嬰兒,溫柔的水藍法力溫暖着嬰兒的心髒。
“這下可好,”餘禮白扶額,“我把自己半個神力本源給你吞下了,不僅讓你這個小家夥以後受神力阻礙無法修道,甚至我附身到你身上你自己的魂魄就會被擠走,這樣豈不算是本君殺了你?”
他對着嬰兒戳戳戳,話語中一股怨氣。
“這麼一個弱小的小東西,殺了感覺好丢臉啊。”
季鐮:“……”
邏輯呢?
……
“你要走?”
“我對水神的許諾并不會改,到了該到的時候,鐮兒自然會回來。”
“……本君才不會管你。”
“嚯?”季夫人挑起嘴角,“真的?”
餘禮白别開眼,指尖凝聚出一抹法力,點在熟睡的五歲幼童兇口。
他口中說着和手上動作完全不符的話。
“不過是五年,對于五百歲的本君而言,太渺小了。”
短短的時間,他才不會對這對母子産生什麼感情呢。
畫面滾動,終于出現季鐮熟悉的畫面。
季鐮卻沒有注意看,一隻手緊緊握着兇前的衣服。
水藍的法力從兇前散發開,最後變為一隻鈴铛的模樣。
季鐮試圖感受那已經消逝的一點點溫暖。
河流已經快要走到盡頭,正是不久前的一幕。
黑發金瞳的俊美神明一臉羞紅,搖搖欲墜地聽着對面青年表白的話語。
在透過枝葉間的斑駁陽光下,水神的心聲在這份記憶中直接說出來。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啊。”
過往無可追,來年尚可期。
下一個五百年,在一起吧?
在季鐮走神的時候,時間已經越過玉蘭樹上兩人那個說不上親吻的吻,走向他所不知的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