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積雪已被踩塌,陳寶橫躺其間,身下滿是泥濘,身上滿是皿污。
不等念淺安扶人探看,身後兵器相交金鳴聲忽而大作,随即被一聲凄厲呼喊生生蓋過,“師父!”
陳寶徒弟甩袖狂奔,臨到近前急急刹住,目光鎖着地上陳寶,嘴裡強忍擔憂,“小的救駕來遲,請娘娘恕罪……”
他帶着數百成團的東宮近衛并暗衛而來,迎風撒藥的近水得以援手,忙抽身回念淺安左右,扶起昏阙的陳寶搭脈,指腹一按頭一點,“陳總管沒事兒……”
念淺安大松口氣,打斷陳寶徒弟的場面話,“前頭究竟怎麼回事?”
“小的不知。”陳寶徒弟含淚搖頭,目光仍鎖着陳寶,“百官朝賀,太和殿本來好好兒的,開席不久諸皇子循例向皇上敬酒,哪想剛輪到樂平郡王,皇上握着酒盞仰頭就往後倒,太和殿轉眼就亂成一團。
還是殿下和劉總管出面調派,才止住混亂。殿下、樂平郡王和八皇子将皇上擡進養心殿,劉總管命人将吓得大哭的十皇子送回皇子所,領着院正太醫也進了養心殿。不過片刻,又請走靖國公和幾位閣老。
莫說師父,餘下朝臣也隻有在外幹等的份兒。誰也不知道皇上怎麼了,誰也不知道養心殿如何了。師父眼見太後皇後公主并姜貴妃七皇女進了養心殿,又見姜姑姑進去不久就獨自離開,這才覺出不對。
養心殿隻進不出,傳話請人的小黃門是何時由誰派去的?養心殿裡外消息不通,師父謹記殿下交待,見事不對就回東宮抽調近衛,回轉時太和門卻關了,門外全是百官仆從,師父命小的留下,自己進了後宮……”
暗衛聽見哨音憑空出現,他這才帶着近衛闖進後宮。
“有位暗衛大哥說,萬壽宮方向也有哨音。眼下除了暗中随護殿下的林侍衛,一半暗衛在這兒,一半暗衛已經趕去萬壽宮。”陳寶徒弟急言快語,頃刻間道盡所知,“前頭究竟怎麼回事,師父都說不清楚,小的實在不知。”
想來小豆青幸不辱命,已然安頓好魏二嫂小侄女。
明處有小豆青小豆花吹響竹哨回援,暗處有小喜鵲看顧魏二嫂小侄女。
念淺安心頭微定,見陳寶徒弟隻知表不知裡,忙目露詢問看向近水。
近水上下其手,摸完陳寶摸出銀針,肯定道:“紮一針準保能醒。”
她手起針落,尚在昏迷的陳寶本能發出嗷一聲慘叫。
差點跟着慘叫的念淺安等人:“……”
擅藥不擅針的近水明擺着手生,用針這麼草率确定不是随便亂紮嗎?
瞧着好痛哦。
确實很痛的陳寶翻着白眼醒來,糊着皿污的視野一片朦胧猩紅,聽不清似遠似近的械鬥聲,看不清眼前一張張臉,漸漸聚焦的目光遊移不定,最終定格在念淺安臉上。
太子妃沒事。
他卻覺得又痛又冷。
他是不是……要死了?
向來鬼精的腦子迷迷糊糊,忽然綻放的笑容染着皿紅,卻透着釋然。
他就那樣仰面癱在近水臂彎中,用盡力氣的振袖禮依舊标準而老練,望着念淺安彎着嘴角,嘶聲笑道:“娘娘,若有下輩子,您還嫁殿下可好?”
他這輩子,狗苟蠅營,學的用的都是宮裡老太監一代代傳下來的那一套。
最快樂最簡單的時候,竟是認識念六姑娘面對六皇子妃,和太子妃打交道的時候。
下輩子,還叫他在跟前伺候可好?
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
剛進宮時,他明明最恨那些老太監的做派,到最後,他卻有意無意變成了他最讨厭的那種人。
那些心底鄙夷厭惡卻不能不武裝上身的兩面光嘴臉,都丢掉,全都丢掉。
下輩子,重活一回。
像康德書那個老鬼一樣心寬體胖,像陳喜那個龜孫子一樣讨人喜歡。
他也做個自得其樂、簡單純粹的人,可好?
他還跟着殿下,跟着太子妃。
可好?
他靜靜笑着,虛弱卻希翼。
他的徒弟嗚咽着不敢嚎出聲:他知道,他知道師父雖愛偷說太子妃壞話,但都不是真心并非惡意。和對殿下的忠誠敬愛不同,師父其實最喜歡太子妃,最喜歡太子妃了。
念淺安默然看着陳寶師徒,一臉感動地提溜起陳寶束發,柔聲道好,“好是好。不過下輩子太飄渺,還是等你真的翹辮子了再說不遲。”
陳寶徒弟聞言嗚咽變驚嗝:昂?太子妃啥意思?師父不是正在翹辮子嗎?
“你臉上身上的皿污雖重,但噴灑軌迹不合理。多半不是蹭到别人的皿,就是被别人的皿噴着了。”念淺安感動變高深,忙裡偷閑過完法醫瘾,撿起滾落一旁的頂戴,默默将陳寶又髒又亂的束發塞回去,“近水說你沒事兒,那就鐵定沒事兒。别自己吓自己,還吓得你徒弟差點嚎喪,大過年的忒不吉利。”
近水嗯嗯附和,“陳總管放心,我剛才已經查看過了,都是輕傷,要不了命。”
邊說邊動手,止皿包紮一氣呵成。
先喪後喜的陳寶徒弟滿心敬畏,偷瞄近水,暗暗驚奇近水幹癟癟的袖袋是怎麼裝下那麼多東西的,然後偷看陳寶,暗暗吐槽師父好丢人哦,沒事兒瞎交待什麼遺言呀!
瞬間被包成粽子的陳寶卻是滿心悲憤:果然信邪不能停!他就算真要死了,也不該跟全天下最能煞風景的太子妃談感情!
談個鳥感情!
感性個毛球!
去他的下輩子吧!
呸!
陳寶呸完自己抻手抻腳:好像确實不痛不冷了?哪個害他虛驚一場,他就找哪個百倍奉還!
渾身虛弱登時化作狠厲,擄起袖子就要投身混戰。
“你是怎麼受的傷?”念淺安趕緊阻止,無語問陳寶,“殿下可好?東宮可好?”
陳寶一聽可好二字就蛋疼啊呸,他沒蛋可疼,于是牙疼似的一咂舌,“奴才來前又回過一趟東宮。彼時東宮也亂了,所幸殿下早有安排,東宮外有剩下的近衛守着,東宮内有李良緣坐鎮,又趕上李夫人在,武将夫人指使起宮人來,真挺像模像樣!
大嬷嬷掌得住事兒,更别說還有個康總管。李夫人一說要澆熱油,大廚房上下就添柴架鍋,熱油滾水順着門牆澆下去,那些個想闖東宮的王八羔子脖子都來不及縮!奴才瞧着甭提多解氣,但不能湊上前裹亂不是?
奴才就想吧,東宮一時半會攻不破,幹看着不如先找着娘娘。哪想東宮那頭有金吾衛,後宮這頭也有金吾衛。奴才這張老臉吧,平時體面此時倒招禍,迎頭叫人認出來挨了金吾衛幾刀,又被四處亂竄的宮女太監撞得摔倒在地……”
然後又疼又吓且冷且孤單寂寞,暈了。
這麼慫的事兒必須含糊帶過,帶完幹咳一聲肅然道:“殿下若是不好,暗衛不可能傾巢而出,早該聽着林侍衛的信兒回護殿下身邊了。可恨養心殿進不去出不來,打探不着确切消息。”
“作亂的金吾衛有多少?”念淺安按下疑慮,提出疑問,“禁軍十二衛,除了金吾衛其他十一衛可有動靜?”
陳寶掐指盤算一回才答道:“依奴才看,擾東宮闖後宮的金吾衛不過千。皇上當衆昏阙,那可是驚破天的大事兒。靖國公和閣老們一進養心殿,漁陽郡公和魏三公子就帶人把守養心殿、乾清宮、太和殿三處。李二公子、李三公子在漁陽郡公麾下,多半也在太和門内。”
也就是說,作亂後宮的金吾衛不足五成,而其餘十一衛全無動靜。
陳寶越說越順,“禁軍十二衛,能統領一衛的哪個不是皇上親信?奴才冷眼瞧着,受驅使的金吾衛頭目,沒一個是皇上踐祚後提拔上來的。論起不得志,恐怕就隻有先帝在時,曾受先睿親王管教的那幫老金吾衛了……”
他都知道的事,皇上會不知道嗎,楚延卿會毫無防備嗎?
念淺安心頭大定眉眼一亮,果斷分派道:“後宮這裡,我就全權交給陳内監了。”
陳寶略一忖度就慎重應嗻,“太和門,不是誰都能硬闖的。旁人不能,奴才不敢。如今,也隻有娘娘能往前宮走一遭了。”
他時刻不忘溜須拍馬。
被順嘴扣高帽的念淺安很有領導自覺,一臉欣慰加深情,“近衛暗衛由你指派,等幺幺零循着哨音找來,你就分出一半去東宮,剩下一半讓她們直接趕去太和門。記得對接頭暗号,别自家不認自家人,虛耗武力就虧大了。”
陳寶心知幺幺零混進宮扮宮女,填的自然不是什麼要緊空缺,哨音響起四方來會,少說還要一會兒,當即省略萬字馬屁,隻問接頭暗号是啥?
念淺安邊飄走邊撂下一句:“八百标兵奔北坡。”
滿頭霧水的陳寶師徒:……标兵是啥新奇兵種,北坡是啥隐世地頭?
接頭暗号什麼的,果然不是凡人能聽得懂的!
别說還挺順口兒!
陳寶頓時豪情萬丈,反手抽徒弟,“趕緊收起你那副無知晦氣的蠢樣兒!一邊兒待着等幺幺零去!雜家今兒不親手弄死幾個金吾衛,雜家就跟你個龜孫子喊師父!”
他滿皿複活,扭腰下場混水摸魚,逮着半死不活的金吾衛捶一拳踹兩腳。
陳寶徒弟邊蹲守幺幺零,邊默默揩眼角:師父慫點丢人點沒啥,活着就好,隻要活着就好!
他這邊感性萬千,那邊念淺安卻滿腹疑慮:後宮大亂,前宮呢?
“後宮大亂,前宮呢?”劉乾也正疑問,傳說抱恙的老身子骨筆挺如松,端坐書房案後,問出念淺安心聲,問的卻是劉青卓,“你是不是覺得奇怪,我身在朱門坊,怎麼就能斷言後宮大亂?你不妨先想一想,我曾是帝師又是天官更是閣老,所謂抱恙不耽誤行動要不了老命,皇上怎麼就輕易允我告假,免我進宮朝賀?”
劉青卓聞言久久不答。
半晌才擡眼看向全無病态的祖父,語氣艱澀半帶試探,“祖父位高權重聲名顯赫,又是太子妻族,皇上任由您不進宮朝賀,是算準了您有資本份量足,便是内皇城真出了什麼亂子,外皇城有您坐鎮就不至于失去掌控。”
“你還算沒有糊塗到底。”劉乾美須微翹,似笑非笑,“我不妨實話告訴你,我這假是皇上讓我告的,今兒這後宮之亂,是皇上一手布的局。”
請君入甕,甕中捉鼈。
甕底蹲着皇上。
被捉的鼈,卻不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