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甘然的大丫鬟等在一旁,所站角度正好瞧見念甘然一閃而逝的冰冷目光,心驚之餘忙硬着頭皮開口道:“夫人息怒。大姑娘對您的孝心您最知道,說這些……胡話,也隻是一心盼着您能好,總不是故意氣您。”
吳媽媽聞言回過神來,見吳氏緊緊抿着嘴,念甘然深深低着頭,母女二人無聲僵持着,忙也開口勸道:“可不就是這話。大姑娘再懂事能幹,也還是個未出閣的孩子呢!不過是一時想岔了。話說開了也就好了,夫人哪裡會真的惱大姑娘,大姑娘千萬别往心裡去。”
吳氏緩緩松開念甘然的手,恢複皿色的臉浮起一絲悔意,語帶疲倦地柔聲道:“我不怪你異想天開,剛才的話我隻當沒聽過。你既盼着我好,就回去仔細準備進宮的事。隻要你能好,我再沒有不好的。”
念甘然悶聲應是,吳氏面露憂慮地目送念甘然主仆離開,回到屋裡關上門,憂慮中更多一分慌亂,“你說甘然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或是看出了什麼?否則怎麼會偏巧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提出改嫁的事兒?”
剛才那副口吻,不像臨時起意,竟似盤算已久。
吳媽媽亦是心有餘悸,想了想卻笃定道:“當年那件事,府裡知道的人一個巴掌數得出來,哪個都不會亂說。何況您生大姑娘生得晚,别說大姑娘無從起疑,隻說那件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就是大姑娘有心打聽,也輕易打聽不出來。”
越說越冷靜,反而就着念甘然的話茬抱不平道:“大姑娘孝心可表,其實沒說錯。您夠對得起永嘉候府了!即沒愧對過大老爺,也沒辜負過老夫人!大老爺去了,老夫人自有兒孫繞膝。倒是您,如今除了操心大姑娘的親事,不過剩下偶爾見一見……那一位這一個盼頭,這也是候府欠您的!”
說着再看不得自己奶大的吳氏那暮氣沉沉的寡淡身影,背過身去恨恨擦了擦眼睛。
吳氏臉上的憂慮、慌亂消失不見,動作熟練卻死闆地取來裝着佛豆的缽子,面無表情地仿佛自言自語般道:“是啊,我不負念家,是念家負我。當年如果沒有她,如今日夜苦熬的人不該是我。”
手下盛滿佛豆的缽子油光水亮,年複一年夜夜數過一遍又一遍佛豆,不必刻意保養清洗,缽身黑漆早已光可鑒人。
倒映吳氏面龐的漆光扭曲着她的五官,她仿佛自嘲般勾了勾嘴角,指縫一松,任由數到一半的佛豆灑落缽子,砸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念甘然屋裡新換上的珠串門簾也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大丫鬟側身穿過門簾,邊伺候念甘然洗漱邊輕聲勸解道:“大姑娘以後可别再提那樣吓人的話了。現如今雖說婦人再嫁、寡婦改嫁并不稀奇,卻不是候府這樣的門第能做的。
何況夫人是嫡長媳,本該是候府宗婦。不說其他,單為了您臉上好看,夫人就連寡居念大夫人這層身份也是舍棄不得的。都說女婿如半子,您真為夫人和大房好,不如将心思放在為大房争一門好親事上。”
她不敢說出口的是,本朝風氣再開明,也隻有接姨娘出府單過的,竟想着接正經夫人去婆家過日子,真正是驚世駭俗。
念甘然靜靜看了大丫鬟一眼,“知道了。”
大丫鬟端着臉盆毛巾退出去,停在門外忍不住長出一口氣:人人都說大姑娘即淑雅又幹練,連吳媽媽都對大姑娘傾佩信服,她這個貼身伺候的卻覺得,大姑娘看似面甜心熱,其實并不好親近。
她伺候大姑娘幾年,就戰戰兢兢了幾年。
大丫鬟目露迷惘地站了片刻,才打起精神重新擡腳。
投映在門簾下的身影漸漸拉長,随即倏忽不見。
念甘然收回落在門邊的視線,看向随手翻閱的詩集,無聲搖了搖頭:她肯收服一兩個下人當臂膀,卻沒那份閑心和下人做什麼好姐妹。
她懶得琢磨大丫鬟的小心思,轉而想到自己。
她雖是半道穿越成因喪父而悲恸病死的念大姑娘,但幾年來邊适應邊摸索,為吳氏和大房盡心盡力,自認沒有哪一樣是做得不夠好的。
她努力做好念大姑娘,一半是感激吳氏的養恩,一半是為了自己,吳氏看似疼她愛她,卻迂腐得隻會踐踏她的好意。
念甘然不再掩飾心底的不耐煩,啪一聲合上詩集嗤笑道:“大曆朝早不時興貞節牌坊了,偏吳氏死要面子活受罪!”
既然知道自己沒用,知道外祖家靠不上,怎麼就不知道趁着于老夫人還憐惜大房時早早改嫁,再為自己和女兒尋摸一門強有力的靠山?
風言風語不過是一時的,自家過得舒心過得好才是一世的牢靠。
枉費大老爺在時,吳氏還曾做過當家主母、念家宗婦。
眼界這樣短淺,她就不該和吳氏講什麼人權,真是自讨沒趣。
念甘然即失望又煩躁地倒進薄被裡,望着帳頂低聲歎道:“可惜魏四姑娘死了……”
她用過奈香閣的東西,吃過魏家酒樓的名菜,早就笃定魏明安和她一樣同是穿越者,不過她不想和奸臣之女相認,隻想等彼此出閣身份轉變後再看是否合适,不相認能相交也是好的。
可惜魏明安還是病死了。
再沒有另一個穿越者,能和她共享在異世掙紮的孤獨和寂寞。
孤家寡人。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如此深刻而身體力行地诠釋着這四個字的含義。
念甘然苦笑中漸漸泛起紅亮似火的光彩,“死了也好,以後我就不用束手束腳地怕被人看穿了……”
至少她比魏明安幸運,穿越在念大姑娘死後,還能有機會好好活下去。
上輩子過得不好死得凄涼,這輩子她一定要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念甘然閉上眼睛睡去,嘴角挂着的笑意躊躇滿志,仿佛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念家大房徒留吳氏房中一燈如豆,隔壁公主府卻依舊燈火明亮。
念淺安正想跟進榮華院,再和念驸馬親近親近方便以後套朝事消息,就被安和公主無情地止住了屁颠颠的步伐,“安安才回來,折騰了大半天也累了吧?快回屋休息去,也讓你爹自在換洗歇口氣,省得還得惦記着你,又得耽擱還沒處理的傷口。”
說得好像很慈愛很好聽,一臉少兒不宜的笑都快刺瞎人眼了親!
念淺安很想替臭表臉的安和公主和念驸馬臉紅,隻差沒打個吃夠狗糧的飽嗝,隻得默默滾走。
她不敢腦補奇怪的畫面,念驸馬沐浴的隔間卻完美诠釋了什麼叫小别勝新婚。
“你先睡吧。”念驸馬捧珍寶似的将安和公主抱回床上,低頭落下一吻,“我去書房整理要敬上的折子,不必等我。”
他帶隊歸來,明天要進宮遞複命的折子。
安和公主深情目送念驸馬岔着腿橫着走遠,聲音慵懶地吩咐劉嬷嬷給外書房送夜宵。
念驸馬蹲在書案後一臉甜蜜地用完夜宵,等下人收拾走空碗合上房門後,臉上的甜蜜化作月色般的清冷,擡眼看着牆角道:“此去江南查出的首尾,都記在暗号中。你拿回去,親手交給你主子。”
不知何時出現的黑影隐在門後,接住念驸馬随手丢過來的密信,無聲抱了抱拳,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念驸馬靜坐片刻,才起身推開房門,招來小厮吩咐道:“明天一早就将拜帖送去劉家。”
小厮接過名帖,恭聲應下。
次日和安和公主用過早飯,念驸馬就陪愛妻邊散步消食,邊攜手賞絹花放風筝,報行程活似在說情話,“待會兒見過皇上後,我就去劉家拜見叔父。叔父多半要留飯,你不必特意趕去,和安安一起好好吃飯,别記挂我,嗯?”
安和公主簡單應的一個好字,答得同樣能甜得膩死人。
念淺安深深懷疑夫妻倆不僅是真愛,還互為彼此的迷弟迷妹,于是也不去做電燈泡,得知念驸馬今天行程很忙後,就乖乖在绮芳館邊曬太陽邊做吃貨。
那邊念驸馬還沒出門,這邊二門婆子就來報,“李四姑娘來了。”
“菲雪姐姐。”念淺安毫不見外地窩在圈椅裡打招呼,揮着爪子道:“瞧你這健步如飛的,可見病都好全了。”
李菲雪抿着嘴笑,走進廊下先福了福身道:“多謝安妹妹想着我,特意請吳老太醫去給我診脈看病。吳老太醫妙手回春,一劑藥下去就沒事兒了。母親不知多感激,我是奉母命來謝安妹妹和吳老太醫的。”
她心病已祛大半,即便不喝吳老太醫開的藥也沒事,卻歡喜念淺安對她的心意,送給吳老太醫的是足份兒的禮盒,送給念淺安的則是親手做的鲛绡手帕。
念淺安暗道李菲雪不是病嬌就好,一臉“少女你好心靈手巧”的羨慕表情,“等哪天我能繡出不醜瞎人眼的手帕,也送菲雪姐姐一塊手帕,正好應個手帕交的景,我們也風雅一把。”
原身哪裡認真學過女紅,而她以前隻有體力練好字,沒有精力練就閨閣十八般武藝。
李菲雪看着她自揭其短、情緒外露的小模樣,嘴角笑紋越發深刻。
明明念淺安是她重生後的第一個變數,她卻生不出忌憚戒備。
反而見到念淺安說着話就覺得心頭安定,那些今生和前世的不同,也不再叫她惶恐。
也許因為曾抱頭痛哭過,也許因為念淺安是個好的變數,她不由自主就想緊緊抓住。
“要見你一面可真難,不是不在公主府就是在宮裡。一聽你昨兒回府,今兒驸馬爺在家,我就不請自來了。”李菲雪笑意溫柔,伸手替念淺安擦了擦嘴角,“這是才起床?吃的什麼嘴都花了。”
她和念秋然又有不同,更像個關愛妹妹的大姐姐。
念淺安頓時不遺憾以前隻有哥哥沒有姐姐了,半點不避諱地酸溜溜道:“看來我爹我娘有多恩愛,連你都聽說了。”
否則怎麼笃定隻要念驸馬在家,她就會被抛棄在一邊有空見客?
李菲雪垂下眼簾,笑而不語。
念淺安隻當她不好非議長輩,笑嘻嘻地推過裝點心的盤子,“你嘗嘗?這是我大姐姐做的新花樣,外頭還沒有。可好吃了!”
念甘然居然連奶油泡芙都蘇出來了,簡直是吃貨福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