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綠葉側身讓道,口稱“太子妃金安”,翕合嘴角飛快漏出幾不可聞的四個字,“金镯。劇毒。”
念淺安心頭大動,不露聲色地颔首緻意,喊上待命的四大丫鬟和等在宮門處的楚延卿彙合,棄步辇而步行,握住楚延卿的大手輕輕一捏,“太醫院院正怎麼說?”
皇上的小妾兒媳無緣陪診,楚延卿和剛離開的八皇子卻有份旁聽。
楚延卿臉色難看,“急怒攻心,氣皿滞阻。院正的意思,父皇吐出那一口皿反而是好事兒。”
念淺安默然,看着楚延卿想着七皇女。
不管是常貴人被帶進養心殿時經過大綠葉的手,還是大綠葉心思審慎假公濟私偷聽來的隐秘,念的是七皇女的舊情,惠及的卻是她。
不由喟歎着有感而發,“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老話誠不欺我。”
楚延卿不解其意,但聽得懂大綠葉友情附贈的兩個關鍵詞,本就難看的臉色越發難看,“不是我。”
“也不是康親王妃。”念淺安緊緊握住楚延卿微涼的掌心,“更不是二哥。退一萬步說,就算康親王妃有所察覺,甚至和二哥暗中串聯,都不至于借金镯下毒。這樣自爆破綻、經不起推敲的手段,不是大膽而是蠢。”
事發突然,常貴人先中毒後放火,明擺着坑己坑人,行事動機耐人尋味。
楚延卿沉吟不語,才回東宮,奉命打探詳細的陳寶就迎上前低聲道:“連帶殿下安插的人手在内,服侍常貴人的所有宮人連慎刑司都沒進,就被當場打殺了。珥……二皇子身邊服侍的也盡數就地斬殺。據林侍衛指認,近日派人盯梢的那小太監,昨兒午後曾随二皇子進宮請安。”
皇上難得手段雷霆,反而導緻線索全斷。
而暗衛辦事總有盲點,尤其涉及後宮主位妃嫔,偏暗樁剛被貶去管膳食,事故爆發得迅雷不及掩耳,防無可防。
陳寶暗罵晦氣,面上奇道:“倒是沒聽說半點有關常貴人中毒的風聲。”
他指的是暗樁下在飯菜裡的慢性毒藥。
想來有劇毒在後,近水捯饬的藥粉被碾壓成渣,根本沒被查出來。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念淺安心情複雜,又捏了捏楚延卿的大手,吩咐道:“勞陳内監想個妥善辦法,私下撫恤暗樁家人一二。”
陳寶曉得利害,當即親自去辦。
“一個排不上号的小太監,隻怕連二哥的陰私都摸不着邊兒,更枉論夾帶外物進宮害人。”楚延卿任由念淺安牽進卧室,展臂輕輕抱住念淺安,“如果劇毒不是小太監下的,而是早就有的呢?假設常貴人确實賊喊捉賊,不僅放火燒偏殿,還下毒害自己,借由金镯扯出二哥進而咬死二哥,她的行事就說得通了。”
“至于動機……”念淺安仰頭看楚延卿,一字一頓,“假設小太監接觸過常貴人,帶的不是劇毒而是口信呢?小太監的前程系在二哥身上,不可能自毀前程害二哥。口信或許是個隐晦的暗号,連小太監都沒察覺有鬼,隻有常貴人聽得懂。然後用毒放火,以死逼得二哥陷落絕境,她的動機也說得通了。”
楚延卿垂眸,眸色凝重,“收買小太監的是劉青卓的小厮。傳遞口信的是劉青卓。”
“劉青卓未必知曉二哥和常貴人的奸情。”念淺安輕言慢語,表示自己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若是知情,我不信他舍得堵上身家性命。我猜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純粹奉命行事。他背後有人,這人才是幕後黑手。”
“常貴人背後也有人。”楚延卿眉梢輕挑,嘴角噙起冷笑,“幕後黑手不是早知二哥和常貴人的事,就是一手布置了美人局。三年前,甚至更早就開始設計套牢二哥。留到這個時候才發作,恐怕全因父皇突然立儲而起。”
東宮之位旁落,但尚未不可動搖。
幕後黑手,意在大位。
而常貴人棄家人女兒于不顧,舍身為主的清奇忠心,雖不合情但合理。
莫說這世上有種生物叫死士,單說遠山近水二歸二,照樣讓幹啥就幹啥。
念淺安心情更複雜了,招來倆二貨無比深情地吩咐:二貨真乖,去知會李菲雪一聲走水結果,再請李菲雪知會林松一聲,全方位無死角盯梢劉青卓。
“希望能順藤摸瓜、引蛇出洞。”念淺安揮退二貨,重投親夫懷抱,“幕後黑手藏得深,布局隐秘而長遠,逃不脫常出入皇宮的幾位皇子。照慎刑司大太監的說法,如果常貴人意圖謀害德妃并非虛詞,就能排除大哥的嫌疑。德妃真有個好歹,大哥重則守孝,輕則放棄出征……”
剩下二皇子不提也罷、尚郡王閉門思過,論資排輩細數好處,最終可能得益的反倒是樂平郡王。
幕後黑手,會是樂平郡王嗎?
楚延卿挑眉不語。
念淺安也不置可否,心道不管是哪個皇子,皇上真心實慘。
前後種種,她和楚延卿知道得最早最多,偏偏不能戳破綠帽提醒皇上。
否則皇上就不是吐皿,而是吐皿而亡了。
念淺安決定聖母一回,替大豬蹄子說話,“講真,人心本來就是偏的。長在正中才叫怪人怪事。不論從前如何,至少這次父皇處置起二哥來,并無偏頗。”
“二哥自作孽,我擔心的是父皇的身體。”楚延卿先輕歎後輕笑,“有些事不能提醒父皇,卻能提醒劉大家。我會找機會和劉家通口氣。你總說八姨妹是你的小福星,如今我才真信了。”
念淺安彎起笑眼,嗯嗯點頭。
敵暗我也暗,好歹理清了頭緒。
事情捋順,親夫陰轉多雲。
她決定買一送一,跪進辟做小佛堂的耳房繼續裝聖母,祈禱得很走心:佛祖在上,保佑皇上不可告人的内傷早日治愈。
路過的楚延卿忍了又忍沒忍住:“……你拜的是送子觀音。”
爪子一滑插香插歪的念淺安:“……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已經靈了。劉總管剛遞了話,父皇已回乾清宮,早朝照舊。”楚延卿眉眼舒展多雲轉晴,拎起念淺安低頭啃一口,“沒胃口的話就睡醒再用膳。折騰了大半夜好好補覺,知不知道?”
念淺安滿懷同情地回以吻别,拖着跟進跟出的大黃小黑送走楚延卿,抱着大黃小黑倒向溫軟大床。
深覺親夫好可憐,沒有回籠覺可睡。
同樣沒有回籠覺可睡的還有昭德帝,散朝後單留下楚延卿,一進禦書房就将案頭奏折丢過去,“内閣以餘鳳鳴為首,六部以劉乾為尊,都上折附議老大自請出征一事,你是太子,你怎麼看?”
楚延卿見昭德帝面色不複蒼白,眉眼越發舒展,手裡翻看奏折,從來冷清的聲線透着不自知的輕快,“父皇有此一問,想來已有決斷。大哥自小尚武長于軍事,嶽家老泰山又于軍中素有聲望,若能代父皇親征,必然士氣大漲、事半功倍。”
昭德帝龍嘴微翹,龍須卻一抖,“你這太子當得倒是心寬手軟。”
心不寬手不軟,怎麼放心長兄沙場掙功?
楚延卿懶怠理論,從不理論,聲線恢複無情無緒的清冷,“兒臣不過是就事論事。”
“好個就事論事,跟他老子多說兩句話會死?”昭德帝龍目圓睜,瞪着楚延卿告退得賊幹脆的背影罵,“朕生養的好兒子,一個兩個都孝順到生母、媳婦兒身上去了!”
邊罵邊笑,還邊咳嗽。
“院正大人說了,您可萬不能再動氣了。”劉文圳不敢說昭德帝到底老了,鬧這一遭已然傷及龍體,更不敢接皇子們孝順與否的話,隻愁眉苦臉道:“您就當心疼奴才,好歹回養心殿小憩半個時辰也好啊?”
心裡卻忍不住腹诽,太子又不是生就一副冷臉冷心腸,還不是皇上您自個兒作的。
昭德帝改瞪劉文圳,不知是不是讀懂了劉文圳隐晦而深沉的老眼神,沒好氣笑罵道:“去,少跟朕這兒裝象!你親自去宣,就說朕有事要問康親王夫婦。”
劉文圳收起愁苦,正色應嗻。
這邊禦書房議完政事,那邊萬壽宮正說家事。
“走水一事,恐怕沒那麼簡單。”陳太後留周皇後說話,卻不說哪裡不簡單,“皇帝此番處置,倒也無可指摘。唯有一樣,你這中宮皇後,不能再這麼懶散下去了。”
她不愛管事,正頭兒媳也不愛管事,婆媳倆其實一樣懶,并且懶得相得益彰。
“您别光說兒臣,安安也是個懶散的。”周皇後語氣愛嬌,神色卻鄭重,“您的意思兒臣明白,後宮人多心雜,今兒鬧一出明兒鬧一出,實在煩不勝煩。兒臣曉得輕重,明兒起就将安安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她打理宮務。”
說來說去還是禍水東引,拎出念淺安當現成的壯丁使。
陳太後不由搖頭失笑。
德妃的掌事姑姑則搖頭駭笑,“常貴人罪有應得,二皇子卻罪不至此。首飾鬧劇到底沒成事兒,又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皇上此番處置,怎麼瞧都有些借題發揮的意思。”
“你别忘了,常貴人還有靜嫔,這兩個難得的美人,最早都是淑妃提拔起來的。”德妃若有所思,“靜嫔是個懦弱無能的,常貴人沒準是個知恩圖報的,難保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若真出事兒,老大指不定就要守重孝,斷了前程沒了生母,淑妃生的好兒子可不就不是長子勝似長子了?”
掌事姑姑邊點頭邊忿忿,“常貴人狼心狗肺,枉費娘娘不少吃不少穿,從沒克扣過常貴人母子!”
德妃卻搖了搖頭,想着皇上吐的那口皿,又想到淑妃母子的下場,心下驚顫,面上似笑非笑,“走水一事,恐怕沒那麼簡單啊……”
“走水一事,恐怕沒那麼簡單!”姜貴妃也正驚疑不定,關起門原地打轉,末了狠狠拍桌,“慧貴人算什麼東西,值得皇上留着護着白賺三年好日子?皇上隻怕早就查清楚了首飾鬧劇的來龍去脈,留到今天才拿來做筏子,不是顧念小二,而是為了太子!”
東宮已定,時機已到,皇上這是替太子掃清障礙呢!
姜姑姑聽得一愣又一愣,“竟、竟是如此?”
認真說來,姜大老爺雖做着大都督,川蜀到底曾是康親王的藩地。
而康親王,就是二皇子最強有力的靠山。
姜貴妃攥着手帕來回撕扯,恨聲道:“難道不是?難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