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案後的昭德帝身姿筆挺,執筆書寫的手并未停下,垂着眼皮“哦?”了一聲。
劉文圳自認專司揣摩聖心幾十年,此刻也無法從一個單字裡聽出喜怒,挨着冰涼地面的額頭恨不得貼進地縫裡,穩住聲線禀道:“都說是受姜姑姑暗中指使。往六殿下酒菜裡下藥的侍酒太監、擄走李四姑娘的粗使太監,不是受過姜姑姑的恩惠,就是姜姑姑拐着彎的同鄉。那位從水裡撈出來的宮女,和那粗使太監往來多年,私下裡關系有些不清不楚……”
他在慎刑司泡了小半天,不怕問不出話來,就怕問出皇上不想聽的話。
姜姑姑是椒房殿的掌事大姑姑,服侍姜貴妃從閨閣進潛邸再到椒房殿,活脫脫心腹中的心腹,各個都說是受姜姑姑指使,姜姑姑又不是吃飽撐的沒事搞事,背後站着的還不是姜貴妃?
劉文圳暗罵一幫龜孫子自己找死就算了,憑白給他招了個苦差事,答話的聲音輕得仿佛怕驚動猛獸的鳥雀,卻聽上首傳來不輕不重的笑聲。
“姜氏?”昭德帝提筆收勢,放下毛筆搖頭輕笑道:“她沒那個能耐。”
是沒有算計坤甯宮的能耐,還是沒有别的什麼能耐,劉文圳不敢深想,一聽這話瞬間活泛過來,不等昭德帝叫起就很自覺地彈到禦案旁,邊伺候昭德帝洗龍爪,邊拍絕不會出錯的龍屁,“皇上英明。”
他擰幹熱手巾包住龍爪擦了擦,昭德帝舒泰地長出一口氣,“慎刑司那裡都處置妥當了?”
“都處置妥當了。”劉文圳立即接口,答得賊順溜,“那些個押審的侍酒太監、粗使太監都灌了熱油挑了手筋,再興不起風浪來。這會兒恐怕已經擡出慎刑司,送出宮了。”
他純粹睜眼說瞎話,沒有明确聖意之前,他哪裡敢擅自下殺手,這會兒聽話聽音,說得跟真的已經處置妥當了似的。
劉文圳要是連這點眼力介兒都沒有,也做不上乾清宮的總管大太監。
昭德帝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劉文圳,嗯了一聲道:“家裡還有人在的,就讓内務府撥一份銀子安撫一二。家裡已經沒人的,也讓内務府派人好好收殓。”
說罷龍爪一指,點着攤在案上的宣紙道:“送去椒房殿讓姜氏過過眼,命内務府協理姜氏操辦小六納皇子妾的事宜。”
劉文圳聞言越發肯定:皇上這是不打算深究了。
若不是想維護姜貴妃,何必特意讓内務府出面,給那些注定要死在宮外的涉事太監善終?不管皇上心裡是怎麼想的,至少面上不信審問的結果。
若不是依舊寵信姜貴妃,又怎麼會閑得親筆拟納妾文本,再派人送去椒房殿給姜貴妃過目?皇上還肯讓姜貴妃操辦皇子納妾事宜,就代表姜貴妃無罪,和構陷六皇子一事無關。
姜貴妃這屹立多年不倒的聖寵,真真兒是頭一份兒!
劉文圳表示服氣,面上鄭重而恭謹地應是,“奴才遵命。”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宣紙卻行退出禦書房,停在廊下想了想,招來親信小太監道:“你親自送去椒房殿,交到姜姑姑手上。”
小太監聽他語氣就曉得皇上是晴是雨,心知接的是露臉的好差事,忙爺爺幹爹地一頓谄媚,“您老放一百個心,小的必定把差事給您辦好咯!”
“去去去!趕緊去!”劉文圳虛踹小太監一腳,沖小太監屁颠颠飄走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真露臉的好事兒輪得到你們這幫孫子?教不會徒弟餓不死師傅,雜家放心得很。”
他嘴裡哼哼,心裡笃定皇上必會去椒房殿用晚膳,忙擡腳去處置涉事太監,趁早完事兒趁早回皇上身邊伺候着。
這邊劉文圳折回慎刑司,那邊姜姑姑接過小太監奉上的宣紙,沖乾清宮的方向三叩首,起身後一臉驚喜兼痛心,“頭先娘娘就又氣又累地病過一場,今兒八殿下、六殿下先後沾上是非,娘娘即委屈又憂心險些阙過去,這會兒還起不來身。還好,還好皇上肯信娘娘,聖聽清明不曾錯怪娘娘。”
小太監接過姜姑姑遞過來的賞錢掂了掂,邊心中暗喜,邊咂摸劉文圳的态度,堆起笑道:“可不是姑姑這話兒?皇上一向心疼娘娘,娘娘受了委屈,小的一定代姑姑仔細回禀劉總管。”
劉文圳知道了,皇上也就知道了。
姜姑姑一臉感激地又塞了個荷包,親自送小太監離開椒房殿,折身進寝殿後哪裡還有半點晦暗神色,語氣已然得意又輕快,“要不說娘娘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兒呢!慎刑司能審出什麼話來咱們一清二楚,奴婢還等着劉總管傳召呢,哪想皇上連問也不問一字半句,這樣信任娘娘!”
傳說起不來身的姜貴妃正好好兒地坐在妝台前,動作優雅而緩慢地卸着钗環,聞言透過銅鏡沖姜姑姑淡淡一笑。
姜姑姑忙奉上宣紙,邊服侍姜貴妃卸妝,邊後怕地小聲道:“娘娘往後可不能再這樣以身犯險了。您能賭太後不會多事、能賭六殿下不受皇上看重,可經不起這樣冒險地賭聖心。如果皇上下令深查,以劉總管的身份手段,豈會查不出那些人吐出的其實是再真不過的實話?”
背後收買唆使太監、宮女構陷楚延卿和李菲雪的,确實是姜貴妃,也确實是姜姑姑親自去辦的。
姜貴妃看向一同映在鏡中的姜姑姑,勾唇輕笑道:“如果?我敢賭,就不怕如果。這宮裡最求不得的就是非黑即白四個字,大事化小、小事糊塗揭過,才能在這深宮過得好活得好。我明白這道理,皇上和太後隻會比我更明白。”
那些人越是說得真切,越是咬死她不放,皇上就越不會疑心她。
過分明确的指證,反而無法取信于皇上。
皇上是什麼性子,她可比誰都清楚。
姜貴妃眼底閃過一絲自得,垂眸掃過宣紙上禦筆寫就的納妾文本,嘴角笑意更深,“李家嫡女給小六做妾,可半點都不委屈小六。王氏和小三是否覺得委屈,我可管不着。至于李四姑娘,她要是覺得委屈,正好和李十姑娘’姐妹相惜’不是?”
說着取出小印似輕還重地摁上宣紙,看着那一方鮮紅的貴妃印章語氣微冷道:“皇後不是一貫清高嗎?親兒子出事照舊懶散不作為,我倒要看看,皇上還能容她坐多久中宮之位。”
“那些首飾先過周姑姑的手,難保不是周姑姑暗中動的手腳,憑白牽連八殿下。”姜姑姑恨聲接道:“就算不是周姑姑,有能耐在萬壽宮做手腳的,總歸脫不開德妃、淑妃那幾個。多虧娘娘急智,不惜動用培養多年的暗樁,讓坤甯宮吃了個啞巴虧!
隻等六殿下要納李家嫡女為妾的消息傳開,首飾的事兒指定能小事化無,您這一局即踩了李家,又将六殿下架到三殿下對面,還能仗着皇上寵信摘清椒房殿的幹系,真真兒是一箭三雕。”
“再一箭三雕,也不過是錦衣夜行。”姜貴妃眉心微皺,透出幾分不耐煩,“如你所說,不管首飾的事兒是針對小六還是小八,左右不盼着坤甯宮和椒房殿好的,無非就是那幾個。偏各個都仗着膝下有子資曆老,裝得多清心寡欲似的。”
她在心裡把宮中“好姐妹們”都問候個遍,冷笑道:“不怕她們出招,就恨她們不出招。今兒沒能揪出首飾局的背後主使,以後最好也别露出馬腳叫我逮着。”
一瞬外露的兇狠轉眼消散,再開口已是慈愛語氣,“小四可回皇子所了?小七沒被李四姑娘的事吓着吧?”
“四殿下送魏相出宮,轉頭就和魏相一起紮進三司衙門。娘娘不必挂心四殿下,早先奴婢将那對镯子的事兒告知四殿下時,四殿下就說定會替八殿下申冤,為椒房殿正名呢!”姜姑姑意有所指,又道:“七皇女沒有大礙,倒似因着念六姑娘的關系,很為李四姑娘嗟歎。”
姜貴妃也嗟歎道:“這孩子!要不是瞧着她和念六姑娘交好,李四姑娘又和念六姑娘走得近,我何苦讓下人’提醒’她去探望李十姑娘,白污了眼睛?”
“您也是不得已。要不是諸位皇子都在,又有七皇女和念六姑娘見證,怎麼能顯出咱們椒房殿的清白幹淨?”姜姑姑見姜貴妃又自責又心疼,忙出言寬慰,識趣地岔開話題道:“皇上一準兒會來看您,這文書奴婢緊着先送去内務府,旨意盡快傳達下去落到實處,您跟皇上也好回話不是?”
說罷見姜貴妃點頭,就揣着宣紙往内務府去潤色裝裱,前腳将旨意發去李家,後腳回椒房殿正撞上皇上儀仗停在椒房殿外。
姜姑姑立時笑眯了眼,并不進寝殿伺候,隻殷勤招待劉文圳。
殿内昭德帝緊走幾步,托住羸弱行禮的姜貴妃,打量着姜貴妃素衣素面的“病态”,不等姜貴妃開口自辯請罪,就滿是疼惜地歎道:“愛妃不必贅言,朕若是不信你,又怎會急着來看你?”
邊說邊攬着姜貴妃坐下,撫着姜貴妃單薄的肩背眯眼嗤道:“那些攀污你的話,朕沒有放在心上,劉文圳也不會無能到漏出不該漏的話,愛妃隻管安心,一切有朕在。”
姜貴妃靠上昭德帝的肩頭,憔悴而晦澀的面龐瞬間亮了起來,擡眼側望昭德帝,千言萬語最終化作微顫二字,“皇上……”
二人皇上來愛妃去完畢,一時無聲勝有聲,内務府一番聲響卻不小,不到一刻鐘,宮裡各處就都得了消息:姜貴妃在席上看中李菲雪貞靜淑雅,請示過皇上和周皇後的意思後,就為楚延卿定下李菲雪為皇子妾。
王庶妃聽罷難掩訝然,“貴妃不是留在萬壽宮陪太後聽戲嗎?後來也不見貴妃露面,怎麼突然就瞧上了李四姑娘?讓李家嫡女委身做妾,皇上竟允了?”
她的貼身宮女臉色有些白,聞言忙低聲道:“奴婢聽說,劉總管今兒去過皇子所,還去過慎刑司。”
内情瞞得住,行蹤藏不住。
王庶妃先愣後驚,疑惑道:“你是說,李四姑娘的事另外有鬼?”
貼身宮女不敢接話,隻道:“娘娘,不管念三夫人是什麼意思,您還是别惦記念四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