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兄弟倆還擠在皇子所比鄰而居,轉眼間一個出宮建府一個即将入主東宮。
其中差距,何止一道宮門一條禦街。
四皇子對着姜貴妃尚能壓制情緒,此刻對着楚延卿卻難掩語氣中複雜,“六弟這是才從萬壽宮過來?”
楚延卿不知寒暄為何物,颔首淡淡道:“正要去坤甯宮給母後請安。大哥、二哥和三哥都在萬壽宮陪皇祖母吃茶說話,四哥這會兒過去正好能趕上熱鬧。”
話題終結。
四皇子不以為杵,隻笑着颔首。
窺探皇上行蹤這種事,能做不能說。
他自然不會多嘴提醒楚延卿,皇上此刻正在坤甯宮。
兄弟倆擦身而過,楚延卿遠遠瞧見坤甯宮外的聖駕不由眉梢微挑,才跨進門檻就被小宮女小太監團團圍住,對着楚延卿的冷臉照樣嘻嘻哈哈搶着賀喜。
陳寶早有準備,邊分賞錢笑嘻嘻充當散财童子,邊在心裡翻着花樣鄙視龜孫子龜孫女們。
楚延卿卻沒有半點不耐煩,腦中閃現陳太後的打趣話語:皇後和安安合該有婆媳緣,對上都不殷情,對下都放縱得很。
眼前無拘無束的宮人,一如他的正院滿是令人舒心的煙火氣。
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發現,原來坤甯宮并不似他幼時記憶般冷清得難以忍受。
撥開人群的周姑姑見他嘴角噙着柔軟笑意,不自覺跟着笑起來,“殿下來得不巧,皇上正在娘娘寝殿說話……”
楚延卿笑意轉淡,略一猶豫徑直走向寝殿。
周姑姑揮退宮人,掩唇小聲問,“殿下什麼時候添了個偷聽壁腳的癖好?”
陳寶扶正被擠歪的帽子,暗搓搓撇嘴,“娶了皇妃之後。”
上次偷聽皇上和皇妃的壁腳,這次幹脆偷聽皇上和皇後的壁腳,近墨者黑啊近墨者黑!
他痛心疾首,昭德帝居高臨下看着斜倚美人榻的周皇後,亦是滿面痛心疾首,“朕已經立了小六為太子,已經給了你們母子最尊貴的身份,你還有什麼芥蒂放不下?朕頭一個來看你,你就是這麼迎接朕、感激朕的?”
周皇後毫無大不敬的自覺,青絲披散肩頭,素手支着鵝頸,和楚延卿一式一樣的桃花眼泛起冶豔笑意,“國立儲君是朝事,哪裡用得着我感激皇上?太子再尊貴也隻是半君,哪能尊貴得過皇上呢?”
昭德帝閉眼不看一笑傾城的周皇後,也不接周皇後的話茬,自顧一字一句道:“朕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不過是不肯再信朕。立儲非兒戲,朕不是心皿來潮更不是權宜之策。朕來前已經命行人司拟旨,西域戰事的後勤會交由小六總領。”
他不是來和周皇後鬥嘴的。
他立的太子若是真不得聖心,豈能插手軍務?
周皇後看似領情,話說得卻不識趣,“皇上這般擡舉小六,回頭我可得交待小六切記謹言慎行,别再招皇上數落,更别辜負皇上的信任和重用才是。”
“周嫦娥,你是不是專門來折磨朕的心的?”昭德帝猛地睜開眼,逼近周皇後眸色沉郁,“朕想聽你說兩句軟話就這麼難?你非要這樣明嘲暗諷?你不過是仗着朕放不下你,不過是仗着朕最喜歡你……”
一個最字聽得周皇後笑起來,任由昭德帝抓着她的手腕扯進懷裡。
皇後再尊貴,還不是得不到完整的愛和家。
還不是皇上來就得迎,皇上要就得給。
她不屑争寵,卻不能拒絕承寵。
周皇後不掙紮也不迎合,笑顔似明媚似黯淡,倒映着身前黃澄龍紋的眼底一片冷淡。
立在牆根裝聾作啞的劉文圳适時退出去,錯眼瞧見楚延卿不禁一愣,再看周姑姑和陳寶等在廊下假裝看風景,便知楚延卿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着了。
“劉總管。”楚延卿出聲招呼,不尴尬不心虛,神色半古怪半恍惚,“父皇和母後不是喜歡我,而是不喜歡因我的出生而帶來的裂痕和改變,劉總管覺得我這話對不對?”
多少年了,竟還能再聽到這樣稚氣而執拗的問話。
或許六皇子從未變過,仍是那個攔路質問他的小小人兒。
多麼像小時候的皇上。
劉文圳彎起老眼,勾勒出滿面和藹笑紋,“殿下所言甚是。奴才最知道皇上,越是放在心上的人,越是不願擺到明面招惹是非。”
多少年了,他終于能答出這樣一句話。
劉文圳緩緩直起腰,含笑望着楚延卿轉身離去的背影,招來随侍小黃門彈舌咋出快慰的輕響,“回頭尋壺好酒來,雜家晚膳可得好好兒喝兩杯。”
小黃門不由奇道:“什麼事兒值得您這樣歡喜?”
劉文圳袖手望天,“大晴的天兒,怎麼不值得雜家歡喜?”
他心情晴好,宮外将軍府,念三老爺的心情卻是陰雨綿綿,“坤甯宮一朝得勢,椒房殿再想扳回一城,恐怕難了。”
他千算萬算,算的是姜家聖寵、姜貴妃獨得二子一女,卻錯算了聖心。
周氏皺眉看向丈夫,隐晦道:“前朝又不是沒出過廢太子。”
念三老爺哂然而笑。
江山美人,皇上顯然更愛江山。
眼下局勢是皇上一手做成的,他上錯了船,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往後少和姜家走動。”念三老爺心生悔意,思量得更多的是得失,“姜家這門姻親甩不掉,就先遠着。候府那裡,你多帶夏章回去看望母親。”
他能進東山大營做上右領衛将軍,靠的是姜家。
現在過河拆橋,實在好說不好聽。
何況一臣不侍二主,這樣急着向新晉太子的妻族示好又能得什麼好名聲?
周氏眉頭更皺,來不及往下商量,就見周媽媽不告而入,臉色慘白,“老爺夫人,二姑奶奶小産、小産了!”
周氏驚得回不過神,抓住周媽媽借力,踉跄着往外沖,“怎麼會?春然怎麼會突然小産?!”
周媽媽又急又氣又心痛,“來報信的是二姑奶奶的陪房,隻說二姑奶奶和二姑爺不知怎麼起了争執,推搡間摔了一跤……”
周氏一聽氣得手都抖了,念三老爺卻冷靜得易于尋常,伸手攔下周氏,“我記得你提過一嘴,姜元聰老實了三年,春然大着肚子他卻沒能守到最後,前不久剛從外頭擡了房良妾進門,還是春然親自打點的?現在春然因為他沒了孩子,有理沒理都是他姜元聰負心!”
周氏不得不停滞的腳下無端竄起一股涼意,“老爺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自然是要為春然做主。”念三老爺沉着的嗓音靜靜響起,“你去姜家不用理論對錯,隻管将春然接回來。姜四夫人要是阻攔,你就說是我的意思,念家嫡女豈容婆家欺辱,姜元聰負心在先,就别怪我和離在後。”
腳底涼意竄上心頭,周氏手腳冰涼神色驚怔,望着丈夫想着女兒,遲緩錯開視線緊咬牙關,“好,我聽老爺的,和離就和離!”
念三老爺交待完妻子,又吩咐周媽媽,“你現在就去候府報信,見着母親仔細點說話,别吓着母親。”
于老夫人若是肯出面,戰鬥力一個頂倆。
現在是他們要和離,自然要先發制人。
和離再嫁,未必沒有更好的前程。
總比吊死在姜家這棵樹上好。
周氏不再猶疑,心底寒涼轉瞬化作熊熊怒恨,帶着周媽媽快步離去。
念三老爺來回踱步,無聲笑起來:此時不甩脫姜家更待何時?連老天都在幫他!
念四老爺也來回踱步,搓着手躊躇滿志,“安安那份善堂計劃書,連餘首輔看了都贊周祥妥帖。戶部忙着算賬,工部已經得了招呼,年前城裡和京郊的善堂就會動工修繕。差事要是能派到我頭上,我也算為朝廷為百姓幹件實在事兒了!”
六部裡工部最苦逼,不是在京城幹苦活,就是在出外差幹苦活的路上。
念四老爺剛回京交差,姚氏又歡喜又心疼,忙着遞茶遞水,不忘打小算盤,“這算肥差?能撈多少油水?”
念四老爺即無奈又好笑,佯怒道:“安安眼見就是太子妃,你不怕連累安安,怕不怕公主殺上門來弄死我們四房?”
姚氏立即乖巧閉嘴,倒也沒多少失望。
她唯利是圖,但不敢圖到公主府頭上,更不敢圖到太子妃頭上。
油水圖不得,就改圖别的,“秋然和安安好,連帶着嫁得好。仇表姑娘和安安好,連帶着仇家時來運轉。我琢磨着把桂然說給仇表公子,老爺覺得可不可行?”
她表示跟着念淺安有肉吃,念四老爺表示略新奇,“你竟看得上仇家?”
這就是不反對了。
姚氏頓時來勁兒,“怎麼看不上?仇大人沉冤得雪,仇表公子恩蔭舉人,哪還是尋常白身商戶?仇表公子不走仕途,将來讓我外孫考科舉不就結了?”
親事還沒影兒,她倒把更沒影兒的外孫都盤算上了。
和仇家結親,就是和劉家、方家、石家、錢家聯姻。
人脈商路都齊活了,怎麼算都賺了!
總比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白白耽誤女兒親事得好。
姚氏高攀不上權貴,幹脆放低身段揀實惠。
念四老爺最愛妻子這點,忍笑潑冷水,“你别急着自說自話,仇家看不看得上桂然還是兩說。”
姚氏張口怼回去,“我的女兒哪裡不好?眼瞎了才看不上!”
夫妻倆正鬥嘴,下人匆匆通報,“夫人,周媽媽來了!”
姚氏管着家,門房當先将消息遞進四房。
一聽念春然小産,姚氏着實唬了一跳。
換成周氏出事,她指定得笑一場。
如今遭罪的是親侄女,不知煙雲錦一節的姚氏哪裡顧得上笑話三房,忙急聲道:“趕緊領周媽媽去正院見老夫人,我一會兒就過去!”
吩咐完下人又指使丈夫,“内宅的事兒老爺這會兒也插不上手,你去隔壁瞧瞧驸馬爺,桂然的親事能請動公主府出面說項最好。”
二人分頭行動,直鬧到夜幕降臨,念、姜兩家仍不得安生。
念淺安哪知自家出了個大瓜,此時正和剛回來的楚延卿大眼瞪小眼,捏着鼻子很嫌棄,“你這是喝了多少酒?”
說好的月下相約,找徐月重打探軍務呢?
喝成這副模樣,确定能聊正經事嗎?
醉醺醺的楚延卿戳着不動,偏偏頭表情很認真,“媳婦兒,我沒醉。”
念淺安頓時呵呵。
不用問了。
十分醉,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