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靜靜坐在燈下,神色祥和語氣笃定。
魏二少奶奶看着這樣的陳氏,心頭不由一動:皇上沒有收回陳氏的诰命。所謂妻憑夫貴,沒有夫君已成白身妻子仍是一品诰命的道理。
陳太後待陳氏态度疏離已久,皇上總不會是看在陳太後的面子上。
而她和魏大少奶奶的诰命,也沒有因為魏明忠、魏明誠丢官而被朝廷收回。
正思忖間,就聽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走動聲。
已近熄燈時分,什麼事值得下人這樣匆匆奔走?
陳媽媽矮身出屋,不一時折身進屋,神情難掩錯愕,“門房剛送進來的消息,六皇子擡着三箱鼻煙壺求見皇上,說拿下那些罪官的罪證全是阿震公子的功勞,以功抵過,請皇上對魏府網開一面。皇上命人将三箱鼻煙壺擡進禦書房,卻沒有見六皇子。”
楚延卿跪在雨中,皇上不發話,誰也不敢上前,連個打傘擋雨的人都沒有。
這樣的雨夜,這樣的時辰,這樣的事由。
陳氏和魏二少奶奶面面相觑,同樣難掩意外:六皇子這是唱的哪一出?
陳氏面露沉吟,魏二少奶奶心頭又是一動:宮裡已經落鑰,消息卻傳得這樣快。不是皇上有意放任,就是魏明義設法送出來的。
如果陳氏的笃定來自于聖心,那麼應該是前者。
“母親。”魏二少奶奶起身離座,道出來見陳氏前就拿定的打算,“我這就回娘家一趟。”
雖然和娘家幾乎斷絕來往,但緊要關頭,她總要舍棄身段和臉面為婆家出一份力。
“你是怕六皇子以退為進,想要逼迫皇上徹底落定老爺的罪名?”陳氏語氣疑問,卻不需要回答,拉着魏二少奶奶重新落座,“你是魏家婦,沒人能委屈你,你也不需要委屈自己。”
魏二少奶奶心頭一暖,肩頭也一暖,錯眼就見剛進屋的魏大少奶奶按着她的肩頭,和她并肩而坐。
“六皇子鬧出這番動靜,父親和夫君、二弟的酒是吃不成了。”魏大少奶奶佯做不滿,“我好容易才哄孩子們睡下,一會兒就要打發下人往外書房伺候醒酒梳洗,明兒還得打點孩子們讀書上學,家裡多少瑣碎事兒,二弟妹可别撂挑子全丢給我。”
魏二少奶奶心頭更暖。
人人都說魏家女眷孤傲不合群,誰又知道關起門來婆母慈愛妯娌和氣,瑣碎的柴米油鹽成就她的喜怒哀樂,魏家就像個隐于鬧市的世外桃源。
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實在不該是旁人口中的滿門奸佞。
她輕輕靠上陳氏,緊緊握住魏大少奶奶,願意為她們放棄自己的堅持,“我都聽母親和大嫂的。”
即便回娘家,餘首輔豈會因為女兒就放下政見和立場,大發善興替老爺求情?
陳媽媽這麼想着,見陳氏無聲颔首就退到屋外,等着聽後續動靜。
宮中動靜傳進朱門坊,不受夜色和雨勢影響,很快傳遍京中權貴門第。
四皇子打馬狂奔,撲面雨水冰冷,浸潤涼意的心應和馬蹄聲七上八下。
他還在暗中查證,想揪出六弟污蔑罪官的馬腳,六弟卻将罪證來源捅到父皇跟前,不僅讓出功勞,還出面為魏無邪求情!
不管六弟是不是瘋了,如果真能保下魏無邪,總歸對他有益無害!
現在第一個出頭的是六弟,無論結果如何,父皇的怒火都不會燒到他身上。
四皇子一顆心忽冷忽熱,臨近宮門忙放慢馬速,翻身下馬剛站定,就瞧見個令他詫異的身影,“三哥!”
尚郡王循聲轉身,快步上前将四皇子遮進傘下,皺眉低聲道:“四弟也是擔心六弟,特意趕過來的?當初我淋着雨跪得腿也抻不直,還是四弟、六弟心兇大度不和我計較,我才能體體面面出宮回府。沒想到,今兒竟輪到六弟冒雨跪求父皇……”
捉拿魏黨的是六弟,替魏無邪求情的也是六弟。
六弟這樣朝令夕改,大有戲耍聖意之嫌。
不知父皇會否因此惱上六弟?
尚郡王滿臉憂心。
傘面投下的陰影掩去四皇子眼底的冷嘲。
三哥擔心六弟,他可不擔心。
他隻恨不能領三司會審的是他,更恨不能大鬧朝堂出盡威風的是他。
不過,三哥的話倒是提醒了他。
六弟為魏無邪求情,他們做兄弟的自然該為六弟求情。
四皇子垂下眼撩起袍擺,直挺挺跪在宮門前,高聲請見皇上,喊聲穿透夜色直擊高聳而厚重的宮門,尚郡王見狀低下眉眼丢開傘柄,屈膝跪在四皇子身旁。
做哥哥的總不能落在做弟弟的後頭,聞訊趕來的毅郡王、珥郡王差了個前後腳,也跟着排排跪長聲請見。
沒有皇上的命令,宮門守衛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高挂千兩的宮門紋絲不動,皇子們長跪不起。
宮外動靜鬧得比宮裡還大,驚動的不再隻是朱門權貴,官道旁驿站裡,保定府的筆帖式聽得瞠目結舌,深覺京城好可怕,他想回保定。
然而火速送仇大人的案卷進京遞交三司後,他實在沒力氣立即騎馬上路。
到現在他的腿都酸痛得合不攏。
筆帖式抖着腿商量同行之人,“小爺受累,先代我回保定複命,也好叫知府大人和司員大人放心。”
皇上劃定期限,連保定知府都要聽孔震差遣,何況一個小小筆帖式,所幸案卷送到差事圓滿。
同行之人是孔震帶在身邊的另一個心腹手下,聞言正中下懷,撇下筆帖式竄出驿站,一路換馬不換人,急行回保定衛所時已近天明,翻身下馬喘如落水狗,蹦進孔震官邸張口喊,“司員大人――”
話來不及說,先被屋中情形驚得愣住。
地上橫七豎八倒着或着黑衣的殺手、或穿短褐的打手,不見皿腥外傷,更不見打鬥痕迹,倒像是被藥迷倒,暈死在地仿佛正酣睡。
殺手是魏家政敵派來的,打手是不服管的兵士假扮的。
前者想要孔震的命,後者想挫孔震的銳氣。
孔震卻沒有下殺手,淡然垂眼,看着殘留粉末的藥包,笑意爬上嘴角。
沒想到魏四給他的藥粉,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朝中罪官落網,地方罪官正在押解途中,想來他給魏四的錦囊也派上了用場。
魏四始終是魏四。
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張,不會因為他一句話,就真的乖乖不碰錦囊。
孔震嘴角微翹,仔細折疊空落落的藥包,“這麼急着趕回來,是京中又出了什麼事兒?”
手下忙收起驚怔,肅容禀報京城新聞。
孔震聽罷面無表情,一手收起藥包,一手取出字卷。
這是他剛到保定時,老師派人交到他手上的密信。
上頭詳細記載着包括保定衛所在内,北直隸各處衛所的将官來曆和職司。
他有點明白老師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了。
送出錦囊就等于自投羅網,但老師不會被網住。
不知道魏四想明白了沒有?
這番雨中求情的戲碼,很像魏四會整出來的苦肉計。
六皇子倒是能屈能伸得很。
是不是說明,六皇子對魏四言聽計從,魏四和六皇子的感情極好?
念頭轉到這裡,原本微翹的嘴角倏忽重若千鈞,孔震無情無緒的臉越發一片空白,聲音又低又沉,“京中動靜不必再刻意留心。我奉命巡視衛所,隻需要做好本職就足夠。這些人……該回哪裡,就送回哪裡。”
正因為明白了老師的用心,所以他才沒有下殺手。
恐怕要不了幾天,所謂的魏家政敵,不會也不敢再對他下暗手。
手下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令行禁止,當即應聲是,動手清理滿地暈死的不速之客。
地上不可避免地留下拖拽痕迹,片刻後塵土輕揚。
孔震轉頭看向窗外,“雨停了……”
天色也已經大亮,下過雨的天際依舊有些發灰,初升朝陽卻透過雲彩灑下一道道日光。
幾乎熬了一夜的陳媽媽掀簾進屋,臉上是揚眉吐氣的神采,“夫人、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好消息!皇上下了定論,說萬惡之首是汪保,當年飛魚衛被廢,那些罪官都是漏網之魚。老爺曾因汪保罰俸思過,辛苦搜羅汪黨餘孽的罪證卻不得不避嫌。
這才借由阿震公子離京之際,将三箱藏着罪官名單、賬目的鼻煙壺交給頂頭上司靖國公。徐世子和六皇子私交甚笃,這樣的燙手山芋自然要交給六皇子處置。罪證輾轉幾手,靖國公和徐世子有功,老爺和阿震公子也有功!”
如此就有了交待,不會有人再追究靖國公父子罔顧律令、私自捉拿罪官。
即便不是事實,誰會拒絕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首惡之罪落在死人頭上,死人還能開口申辯不成?
魏家已經因為那些原告受到懲罰,罷官免職和首惡之罪相比,已經算是幸運。
同樣熬了一夜的婆媳三人疲憊盡去。
魏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認為這是魏無邪早就預備好的生路。
或許,自辯奏本裡已經将來龍去脈寫得一清二楚。
隻等天時地利人和,皇上就能順水推舟蓋棺定論。
陳氏沒有作聲,魏大少奶奶開口問,“幾位皇子們還在宮裡宮外跪着?”
陳媽媽神色轉淡,“有一個算一個,都讓人擡回各家了。皇上賞了太醫,稱贊毅郡王幾位皇兄友愛皇弟,沒有多提六皇子。”
魏二少奶奶和魏大少奶奶對視一眼,問起魏無邪,“父親呢?”
陳媽媽神色古怪,不知該喜該憂,“老爺進宮謝恩去了。”
身無官職的魏無邪沒有官轎可坐,閑庭信步走去皇宮,秋日暖陽拉長身影,雖淡卻筆直。
天氣很好。
這一天竟是入秋以來,最舒适宜人的大晴天。
劉文圳踩着滿地碎光迎到宮門口,親自将魏無邪請進禦書房。
魏無邪抖袍跪地,“草民魏無邪,叩見皇上。”
“你身上還有狀元功名,跟朕這兒稱什麼草民!”昭德帝笑罵魏無邪耍花槍,親手托起魏無邪,“魏卿受委屈了。”
魏無邪直起身半擡眼,眼裡沒有謝恩該有的惶恐和感激,隻有不容錯辨的狡黠,“破而後立。隻要能達成皇上夙願,臣何來委屈?”
不該自稱草民,卻也不該自稱臣。
禦書房裡隻有三人,包括劉文圳在内,誰都不覺得這聲臣是否不恰當。
“好,好,好!”昭德帝連道三聲好,托住魏無邪雙臂的龍爪不曾放松,反而加重力道握了握,“好一個破而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