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畫小攤前依舊圍着一群孩童,念淺安一行人已經将街口熱鬧甩在身後。
楚延卿舉着淺嘗兩口的糖畫嘴角含笑,偏頭見念淺安咔嚓完富貴有餘,捏着竹簽流裡流氣地颠來轉去,不由又嫌棄又好笑,伸出手指無聲勾了勾,接過竹簽轉手遞給林松。
林松捏着有些粘手的竹簽沉默一瞬,暗道他堂堂暗衛頭子真成伺候雜活的長随了,默默化悲憤為力量,彈指将竹簽丢進街邊垃圾桶裡,丢得又穩又準,倒引來路邊大姑娘小媳婦一陣嬌笑叫好聲。
舍不得吃完糖畫的近水還在舔着招财進寶,見狀也跟着起哄,“老大哥身手不錯!”
林松心道這位不僅缺心眼還沒眼色,身為大丫鬟光吃不幹活,還不如他這個假長随自覺,闆着臉懶怠糾正近水的稱呼。
念淺安順着近水的咋呼聲看向街邊,瞧見她以前自以為能幫魏父沖業績,蘇出來的垃圾桶就抿嘴笑。由魏父想到魏明義,嘴角笑意越深,指着不遠處的小吃攤道:“小表舅,我帶你換換口味去。”
楚延卿已經懶得震驚于她的好胃口,看了眼念淺安的爪子,又看了眼念淺安的嘴角,皺眉道:“吃個糖畫嘴和手都髒了,你不難受嗎?”
吃相還不如那些半大孩童幹淨,他邊嫌棄邊看向近水。
還在舔糖畫的近水接收到楚延卿的眼神,自發自覺地将自己劃入楚延卿和念淺安心目中的頭等心腹,百忙之中空出一隻手,非常自然而然地抽出手帕,直接塞進楚延卿手裡。
林松在一旁瞪眼:這位到底怎麼當上大丫鬟的?哪來的狗膽敢讓殿下服侍念六姑娘!
然後就見楚延卿短暫一愣,也非常自然而然地撚着手帕,幫念淺安擦完手又擦了擦嘴,還挑着好看的眉毛輕笑着問,“這次沒弄疼你吧?”
行雲流水間已經将手帕丢還給近水,念淺安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抓着擦完了,見他還記着上次她擠兌他手重的事,心裡泛甜,面上赧然,抿着嘴搖搖頭。
楚延卿滿意地哼了一聲。
聲音卻比廟會上空交織一片的燈火還柔和。
林松狂起雞皮疙瘩,眼睛瞪得更大了:皇後且不論,單論最得殿下敬愛孝順的太後,都沒享受過殿下這般體貼細緻的伺候。
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念六姑娘在殿下心中的份量,忙擡手隔開頭頂的布棚,又護着楚延卿和念淺安選了處鬧中取靜的位子入座。
所處小吃攤是胡人開的冷淘冰飲攤,念淺安早惦記着這西域名吃,張口就報出人頭份兒的幾樣招牌。
老闆娘脆生應好咧,轉進竈台就啧聲笑,“才走了兩位難得一見的貴公子,又來了位漂亮的小姑娘。可惜和小姑娘一起的公子破了相,不然那些來吃冷淘的媳婦姑娘又要丢出滿地荷包香帕咯!”
她男人沒好氣地往四碗冷淘裡怒撒一大把辣子,催促老闆娘少花癡多幹活。
笑罵間冷淘冰飲上桌,加了食用香料的冰飲十分爽口,照着念淺安的要求多加醋多放辣的冷淘則又彈牙又酸爽,令人欲罷不能。
念淺安險些嗆出淚來。
以前她想吃重口而不能,好酒嗜辣的魏明義偏愛顯擺這對胡人夫婦的冷淘有多熱銷,隔三差五就買來饞她,還拉着不能吃辣的孔震往她屋裡大螃蟹似的一蹲,捧着海碗不顧形象地一頓呲溜,她拿魏明義沒辦法,心裡知道他們是想逗她開心,就揪着吃得眼紅鼻涕流的孔震笑話。
這一刻,故人的音容笑貌無比清晰。
念淺安的眼睛卻有點模糊,她眨了眨眼咽下最後一口冷淘,擡頭一看,楚延卿隻吃了一口就紅了眼,杵在桌旁的近水和林松捧着碗直吸氣,她哈哈大笑,直笑出了眼淚,“别吃了别吃了,帶回去散給能吃辣的嘗新鮮。”
她招來老闆娘打包,林松如蒙大赦地趕緊付錢,近水忙把沒舔完的糖畫塞進嘴裡,猛灌冰飲壓辣子的後勁。
楚延卿将冰飲送到念淺安嘴邊,見念淺安明明能吃辣,卻比他還撐不住竟辣出淚來,心下即奇怪又莫名一揪,不由自主地輕聲哄道:“快喝一口壓壓胃。既然受不住,以後就别逞強亂吃了。”
有些事不能多想。
這冷淘冰飲慕名吃過這一回,已經夠了。
念淺安無聲點頭,就着楚延卿的手喝完剩下的冰飲,見他不顧自己反而處處照顧她,看着他漸漸褪去紅意的雙眼彎起眉眼,振作心情笑道:“這附近還有幾家糖葫蘆很有名,換個口味你就不會覺得嘴裡還泛辣了。”
還要換口味?
吃完甜的吃辣的,吃完辣的又要吃酸甜的,念淺安這隻笨兔子的胃是鐵做的嗎?
楚延卿忍着胃裡不适不肯失态,想瞪念淺安偏又氣笑不得,看着她雀躍而自以為體貼的如花笑臉,拒絕的話就變成了縱容,“隻此一回,下次你再敢這樣胡吃海喝,我就告訴公主了?”
安和公主和皇上一起開蒙讀書,童年和少年時期算是在宮裡度過的,養孩子的路數和宮裡差不多,念淺安知道宮裡于吃食上規矩甚多,聽楚延卿祭出教訓原身的口吻,不覺煩人,反覺心裡又軟又暖,乖覺嗯道:“聽你的,隻此一回。”
楚延卿沒少聽人說這種話,身邊多少人對他唯命是從,此時此刻聽着念淺安甜甜糯糯的聲音,竟覺平平常常的三個字前所未有的順耳,心下無比熨貼:清風果然經驗老道。他這大半晚上的身段沒有白放低,事事處處順着念淺安,念淺安說話就好聽多了。
姑娘家果然要用哄的。
他心裡即踏實又歡喜,面上不肯露出來,神色淡淡地擡了擡下颌,“還不帶路?”
二人并肩走出小吃攤,帶着林松、近水才走出幾步,就聽頭頂悶聲驟響,遠處的燈市上空随即爆開一片璀璨煙火,照亮本就燈火明亮的七夕夜市,引得攢動的人流齊齊駐足觀看,不約而同地仰起頭觀望。
廟會如此,燈市那頭亦是陣陣驚呼。
和喧雜的廟會不同,主街專供達官顯貴觀景的茶樓酒肆雖也熱鬧,卻矜持而有序。
一處雅間窗邊,徐媽媽護在徐之珠身側,望着接連升空的煙火半歎半奇道:“這陣仗不像是民間自發放的煙火。往年七夕可沒放過煙火,今年倒是稀奇。”
樓外街上很快響起百姓或高或低的議論聲。
不等徐媽媽派人去打探,就聽穩坐桌旁的徐月重開了口,似解釋給她們聽,又似隻是在自言自語,“今年和往年不同。皇上特意知會内務府和禮部,協五城兵馬司布置燈市,這煙火,出自内造司。”
民間煙火自然無法和宮中出品比肩。
徐媽媽想問有何不同,卻被歡呼着探身的徐之珠唬了一跳,忙張開手抱穩徐之珠。
念甘然也伸手護住徐之珠,望着夜空彩光,輕聲歎,“可惜單姐姐不能身臨其境……”
另一處花燈鋪面前,仰望煙火的念秋然也在喃喃歎,“可惜沒遇見六妹妹,也不知她看見這煙火沒有……”
挑好花燈的念桂然、念桃然目露譏笑地對視一眼:在家當念淺安的應聲蟲就算了,出來還要時不時念叨兩句念淺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攀上高枝似的小家子氣!
姐妹倆不輕不重地擠開念秋然,圍到一同等在店外的楚克現跟前,舉起花燈問,“郡公覺得我們挑的花燈可好?突然放煙火,倒把我們都吓了一跳!”
“女人就是膽小。這煙火是為慧嫔和四皇子放的,你們有什麼好吓一跳的?”楚克現收回仰望的視線,看向姐妹倆手中的花燈,“年年都是這些花樣,看多了都一樣醜。真正有趣的手藝都在廟會。我要去廟會逛逛,你們是回車上等我,還是跟我一起去?”
他天生讨長輩喜歡,和小姑娘說話卻一點都不讨喜,逛了半天沒找到念淺安,口氣大喇喇地和打發同僚沒兩樣。
念桂然俏臉微紅,即羞又惱,一時嫌棄廟會又髒又亂,一時不屑沒主見的念秋然肯定會答應,看着俊美高大的楚克現偏偏止不住心頭慌跳,氣不起來又舍不得就此分開,一張俏臉越發紅,握着花燈低頭道:“一起出來的自然要一起去,郡公去過廟會嗎?”
楚克現虛應着擡腳帶路,念桃然瞪圓眼睛看親姐,眼珠一轉拽住亦步亦趨的念秋然,忽然很熱情地和念秋然攀談起來,說話間不知不覺就漸漸隔開距離,不遠不近地落在楚克現和念桂然身後。
灑落夜市的煙火碎芒不曾停歇。
仍駐足原地的近水伸長脖子望天,等煙火爆過幾輪,才掐着短暫的安靜出聲驚歎道:“市坊今年怎麼這樣大手筆?今兒的煙火比元宵燈會還好看!”
她和徐媽媽一樣納罕,話是對着杵在身邊的林松說的。
已經确定近水略二的林松抽了抽嘴角沒作聲,并不胡亂開口搭話。
果然近水的話音才落下,楚延卿就微微提高音量,應和着再次爆開的煙火悶響,有意解說給念淺安聽,“前陣子人心惶惶,宮裡先傳出慧嫔有孕的喜訊,又緊着辦了三哥納妾的小宴,前後腳就傳出禦書房裡四哥得的考語,父皇大贊四哥辦案果決,又命人大肆操辦七夕,要與民同樂,也要宮裡朝中都高高興興的……”
三司衙門的大牢裡還關着被查抄的犯官,案件節略還在皇上的案頭沒有正式發放定罪,外頭卻已經傳出構陷皇子、綁架弱質女眷,皆因被抓犯官的逆心而起的話。
朱門坊空了三五戶,官員上朝的必經之路戒嚴了足有半個月。
宮裡“喜事”連連,再叫這節慶熱鬧一沖,惶惶人心或多或少能得到安撫。
看見這煙火,四皇子或許得意,慧嫔的不甘又有多少人知道?
楚延卿眼中閃過一絲譏诮,等了片刻沒等來念淺安的回應,偏頭去看,就見念淺安根本沒在看天上煙火,一直帶笑的小臉有些呆呆的,目視前方,不知看向何處。